第18章 陈年旧账

无棣城内与那城外又别是一番风景。

街道的两旁多是茶楼与酒馆,不时还有些当铺、作坊,以及撑着大伞的小商贩。虽说已不若往日繁盛热闹,但比起那城外确实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四人走在这大街上却无一人发声,就连冬寂都不复往日活跃。许是刚刚的一幕幕给了他太大的冲击,这会儿也未缓过劲来。

还是英娘先打破了这这片沉寂。

“我们这是去哪儿?”

小凤仙的信上虽然嘱托了英娘将她的骨灰带回无棣,但却并未细说带回无棣何处。

这下三人跟着赵挽缨越走越偏。

阴恻恻的青石板小巷里尽是青苔与污水,两侧是门户,他们就这么穿梭在这些破旧的老房子间。

想来这般破旧肮脏的地方住的大都是贫民百姓。

“去找一个人。”

赵挽缨走在前头,头也没回的回答道。

她走在前头,步子快而稳健,一袭黑袍,背影如青竹般清隽修长,后面三人见不得她面上的表情,想来也是如常般冷峻。

倏忽,赵挽缨驻足在了街巷尾的一户人家前。

饱经风霜的木板门已经斑驳,她轻轻一敲便是沉闷的一响。

一声响后,院内很快传来了拐杖拄地的声音。木杖敲一下一下地敲着地,越近越响,隔着门板几人也能听见里面之人拖沓的脚步声。

适时,门被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从里头打开。

他面容苍老,干枯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泛白的眉毛半脱,耷拉的眼皮下那一双眼却是出乎的锐利而有神,好似一柄仍带着血气与锋利的陈年锈刀。

“进来吧。”老者道。

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在淡淡扫了几人一眼,便拄着拐杖向里走去。

他佝偻着背,左手支着那木头拐杖,左腿处的裤管空荡荡的,像是缺了一大截。他一走,那空荡荡的裤管就是一晃。

赵挽缨跟着进了庭院,便听见老者的一声叹息。

“她死了?”

他像是已经料到了结局却仍要一问。

其余三人或许一头雾水,但赵挽缨却明白,这个她指的不是别人而是小凤仙。

赵挽缨应声称是,她从怀里拿出一个黑色的锦盒,而这其中放的就是小凤仙的骨灰。

“按约定,我将她带回来了。”赵挽缨说着,唤那老者道:“师祖。”

师祖?!

这倒是让冬寂惊诧了,他不由连声重复了两下:“师祖?师祖!师、师兄,这是师傅的师傅吗?”

冬寂望着赵挽缨,寻求一个答案。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眼前之人便是剑南道的师傅,她与冬寂的师祖,剑三罡。

但剑三罡和赵挽缨都没有理会冬寂,剑三罡在接过赵挽缨递来的锦盒后便带着她向里屋走去,只留下不明所以然的三人留在院子里。

随着屋门被关上,里头与外头被阻隔开来。

“账簿非要不可么?”剑三罡问道,他苍凉的声音有些嘶哑。

“非要不可。”赵挽缨几乎没有犹豫的就回道,她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您也不想嫡小姐白死吧,这是她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赵挽缨上前,目光坚毅:“我会翻案,我会洗尽江南四家的冤屈,我会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嫡小姐小的时候也是这么倔,这么死心眼。”

剑三罡将那锦盒放在木桌上,自己则拄着拐杖,走到床边,翻找起来。

他一边翻找一边念叨着:“不过若真能翻案,倒也是件好事,也算是还吴家一个清白,我也不欠吴家些什么了。”说着他手中动作一顿,从床案底下抽出一本蒙尘的账簿来。

“你要的账簿。”

剑三罡说着,拂去旧账表面上的灰尘,道:“我这儿只有一本。当年另一本账簿,吴家老爷没来得及给我。这会儿要么在陈不违手上,要么就在薛家人手里。”

赵挽缨刚想伸手接过账簿,却不料剑三罡的手一翻,又将账簿收了回来。

“她是怎么死的?”剑三罡问道,眸色一凛,浑浊退去三分。

赵挽缨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冻死的。”

她没有将小凤仙的死因全盘脱出,而是掩去了几分。

剑三罡眉头一凝,继续追问道:“怎么会冻死?嫡小姐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他的声音渐小,瞳孔颤了颤,刹那的清明被浑浊代替。

一个家破人亡的女孩在外头能有什么好结局?当年都怪他没有护好嫡小姐。

“您对吴家已经仁至义尽。”赵挽缨似是料到老者在想什么,沉声道:“毕竟,您守了吴家二十余年。”

剑三罡听言一笑,白须一颤,有些自嘲地道:“哪是我守了吴家二十多年,是吴家护了我二十多年。江湖纷争繁乱,我年轻时又被那官府通缉,是吴家家主救了我一命。他收我做侍卫,是给我一条平稳的活路。”

旧事重提,他不经有些感慨,神色也不由黯淡了几分。

剑三罡是天生的剑术奇才,年轻时凭着剑术名贯江湖。只是他向来快意恩仇,潇洒肆意,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做了不少劫富济贫的事,惹了不少达官贵人,也结了不少江湖仇家。

后来,他为救一个被献祭的孩子杀了知县,被官府通缉追捕。

而那孩子便是剑南道。

剑三罡身受重伤,带着剑南道一路逃至了无棣,本以为就要惨死街头,却不想被那吴家家主所救。

此后,剑三罡便收剑南道为徒,带着剑南道留在了吴家,做起了侍卫。

而这一做便是十年。

那时的吴家刚刚起势,剑三罡明里是吴家的侍卫,暗里却是在替吴家杀人。

剑南道本是不知的,可直到吴家让剑三罡带着十七岁的剑南道去杀了一次人。

剑南道不愿意相信他曾经快意恩仇的师傅成了世家手中的利刀,他与剑三罡大吵了一架,负气逃离了吴家。

剑三罡至今记得少年孤傲地说着“我绝不做世家刀,我要凭我这一身本领匡扶天下,凭着赫赫功勋封侯。”时的神色。

只是,后来事与愿违。

剑三罡叹了声气,惘然道:“你倒是和剑南道,你那师父一样。他年轻时也如你这般……”

“这般倨傲。”剑南道续道。

也正是这般倨傲所以出事这么多年来他才不肯见他,亏他当年还担心那小子真的死了。

若非一个月前,赵挽缨忽然上门拜访,说是他的徒孙,拿出了他曾经给剑南道的飞鸿剑,剑三罡才知道剑南道隐姓埋名在了龙山寺做住持。

剑三罡其实早有猜测剑南道没死。

剑南道走后的第十年,江南贪腐案发,吴家被抄。他奉吴家家主的命令带着真账簿和嫡小姐出逃,不料被伏击。

九死一生之际,有人救了他。

现下想来除了剑南道还能有谁?

剑三罡想着,转头看了眼窗外,窗门半开着,他一眼便看见冬寂那光溜溜的脑壳。

与此同时,冬寂也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瞅着,四目相对,冬寂不由讪讪一笑,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去。

“这孩子倒是良善。”剑三罡忽然感叹了一句,似乎想起来他人,他又喃了句:“倒是与阿驰很像。”

赵挽缨疑惑,“阿驰?”

剑三罡敛回目光,他粗砺的指头摩挲着账簿,解释道:“剑南驰,你师傅走后我收的另一个徒弟,算得上你的师叔。”

剑三罡并非只有剑南道一个徒儿,在剑南道走后的第二年,他在一次任务中救了个十二岁的孩子。那孩子倒是与剑南道不同,他温润柔善,听极了他的话。

那年案发,他与剑南驰分道扬镳,他去取账簿并吸引追兵,剑南驰则带着嫡小姐逃离无棣。

只是没想到他后来中了伏击,等醒来便已经在这关雎巷里,是个残废之人了。

他不是没找过他们,只是都无功而返。本来,他还打算继续找的,但没想到一个月前赵挽缨找上门来,以将嫡小姐带回为条件换他手中的真账簿。

思及此,剑三罡掂了掂手中的账簿,将它递给了赵挽缨,他道:“按约定,你将嫡小姐带回来了,我也将账簿给你了,你以后不必再来这里寻我了。”

说完他便拄着拐杖向外走去,摆明了要送客赶人。

但赵挽缨身形一闪,她挡着剑三罡的路,似有些不依不挠的问道:“那这位师叔所在何处?”

“不知。”剑三罡回绝得很快,他的拐杖一横,推开了挡着路的赵挽缨。

“我隐居这巷中多年早已不问世事。若非你拿嫡小姐做条件,我万不会答应将账簿给你。我虽不知道你和南道在谋划什么,背后又有何人相助,但我还是告诫你一句,今日这世道并不太平,这无棣城更不太平。”

赵挽缨看着剑三罡佝偻的背影,毅声道:“正是因这世道不太平才能为之,才敢图谋。正是因为这无棣城不太平,才能挑起事端。”

她的图谋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

饶是剑三罡也不免惊愕,他回首看赵挽缨,只见女孩的眸中藏着几分血气。

剑三罡的眸色一暗,他握着拐杖的手紧绷着,发出咯咯的声音。猝然,那木杖被他往地上一蹬,发出的重响衬得他的声音浑厚硬朗。

“莫要胡来!”

赵挽缨不惧地对上剑三罡的目光,道:“没有胡来,只是先下手为强罢了。陈不违他们既然敢在无棣城这般收留流民,这不就是想挑起事端么?”

剑三罡哑言,他转身拄着拐杖往外走。

他老了,已无心这些权利斗争。

赵挽缨亦没再说些什么,她跟着剑南道出了里屋。

庭院中的三人见两人出来,只觉得气氛似乎冷硬而沉重,一时间也都无人说话。

“告辞,师祖。”赵挽缨拜别剑三罡。

直到她带着冬寂三人出了门,冬寂才敢开口问赵挽缨。

“师兄,你和师祖都聊了些什么?我们来这无棣城就干这事吗?”

“不。”赵挽缨摇了摇头,一双漂亮的眼眸抬起,眸中尽是盘算,她转而看向英娘,道:“元日快到了,无棣城不是有个习俗么。元日大戏,我们合该去唱一出好戏。”

英娘后知后觉得领会赵挽缨话中的意思。

不巧,她从前那呆过的戏班子就在无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