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这厅堂之上可谓是迷雾迭起,一切似乎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在场的众人皆是各自心怀鬼胎。
“啧,竟是两个假头么?”一片安静中,萧隐之忽然出声,他踱步上前,也不嫌那臭味深重,便伸手翻了翻两个头颅,而他手上的动作在翻到那自他府邸上找出的头颅时一顿。
只听他说道:“这倒很像是侯爷呢,这幕后之人可真是心思歹毒,又将人扮得像侯爷,又扮得像世子。”
萧隐之的话总是这般阴阳怪气的,薛震几乎是厉声驳斥道:“萧刺史,所言何意!”
这乍一听,还有些急了。
萧隐之并不想回,他暗中默然和裴蕴换了个眼神。
只听裴蕴沉声道:“既然都是假的,那便证明薛世子的死凶手另有其人。现下,最关键的还是找到薛世子的头。我和八皇子既然负责此案,必会给侯爷一个交代,也绝不会冤枉萧大人和死去的来大人。”
这一番话听着便是打圆场的,毕竟这一出闹剧是时候该落场了。
“裴大人最好依言。”薛震冷声,似不愿再多留一秒,带着他的人便走了。
一直处在游离状态的赵棣也回过神来,他本就巴不得早些离开这鬼地方,这会儿脚底抹油似的便逃了。
眼见两人先后离去,萧隐之也不再多留,他扬着笑对裴蕴抱了抱拳,肆意挑达的目光在空中与裴蕴漠然的目光相对。
“裴大人,告辞。”
说罢,他一拂长袍,向外走去。
三人既走,厅上空旷了许多,那新任仵作刚想也找个借口离开,但却在听到赵挽缨隐忍的痛苦声时停下了脚步。
赵挽缨揪住心口的衣衫,拼命捂着心脏,凤眸半眯着,痛苦的隐忍声从咬紧的牙关中溢出,似乎真是一副心绞痛得不行的模样。
而就在赵挽缨身形一晃,即将要跌倒之际,两只手同时伸了过来。
裴蕴和那仵作竟是一人各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霎时,裴蕴目光一凝,盯着仵作那握着赵挽缨的手莫名发狠,似是要将那手折断了来。
许是裴蕴的目光太过冷厉,仵作立刻松了手。
而那仵作一松手,裴蕴便将人一把抱起,放在了椅子上。
“抱歉大人,小人虽是仵作,但也略懂一些医术。刚刚见姑娘心悸,便想着帮姑娘把上一脉。”仵作说道。
“怎么一个两个的仵作都会医术么?”赵挽缨倚在那椅子上,勾着唇有些嘲弄的出声,若非她白着一张脸,捂着心口,旁人倒真看不出来她痛极至此。
赵挽缨想看那仵作的神色,但那仵作却一直恭谦地低着头。
“那你倒是给我把上一脉。”
赵挽缨伸手将手腕搭在椅柄上,她窥了眼裴蕴,后者并未出声阻止。
“得罪了,姑娘。”
仵作低着头走近,低着头给赵挽缨把起脉来。
他的手上无一丝老茧,指尖细腻而柔软,搭放在赵挽缨的手上时轻极,好似一片棉絮落在她的手上。
仵作那常年解剖尸体的手都是这般干净光滑的么?
赵挽缨心中有了答案,她侧眸看向裴蕴,只见那人还是沉着一副疏离漠然的模样,在见到她的目光时,眸光才微微一动。
这人怕也看出端倪了,只是面上不显。
“如何?”裴蕴出声问道。
“很糟。姑娘这病若是十日内不得治,以后怕是无法根治。”
这一次那仵作终是抬起头来,他目中闪过担忧之色,面色和语气一般沉重。
十日么……
赵挽缨敛了眸,心中一滞,可嘴上却是说:“你这仵作可当真会把脉?我这不过是普通的心悸,你这说的好似什么不治之症似的。”
这一番话,让当场两个人都皱了眉。
裴蕴剑眉蹙起,他未理会赵挽缨的话,而是对仵作问道:“这心病如何治?”
“解铃还须系铃人。”仵作言道,目露正色:“不过,我可先给姑娘开上几副药方,但若想根治还得找到正确的方法。”
“那便劳烦了。”裴蕴有礼道,无人察觉他那清冷的眼中划过一抹暗光,“正巧我这府上也有药方,先生直接去抓药便可。”
“是,大人。”仵作揖别,这一刻,他又是低下了头。
仵作被支开,堂上一时间只剩裴蕴和赵挽缨。
裴蕴道:“什么心病?”
赵挽缨别过眼去,不看裴蕴,她道:“没什么病,我装的。我只觉得那仵作有些奇怪,试探一二罢了。”
装的?裴蕴不信。
他看着眼前侧头,抿唇不语的倔强少女,心中莫名烦躁,往事涌上心头,他冷了冷声,道:“别骗我。”
“没骗。”赵挽缨低下眼帘。
“为什么诈他,他是……”裴蕴转了个话题,“那日跟着你的人?他是什么人?”
“你管不着。”赵挽缨眼都没抬,直接道。
“管不着?”裴蕴重复着这三个字,面色陡然沉了沉。
赵挽缨抬眸看裴蕴,面具下她勾了勾唇,“难道管得着么?那我且问问裴大人,你是我何人?或许曾经你是十一公主的少傅,可现在你不是少傅,我不是公主,我们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
她的话轻而利,像凛冽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斩断了他们中间曾经那些丝丝缕缕的牵扯。
“所以,我要做的事你也管不着。”
赵挽缨忽然起身,面具下她眸子黑玉一般,看裴蕴的眼神想在雪地里埋了千年的针。
裴蕴被她的眼神刺的心中一痛,冰冻的面容裂出一道道缝来,他突然出手按住她的肩,将人又按回了座位上,“管得着,赵挽缨。我管得着。你若要平当年的案子,借我之手不是更为方便?还有薛举这案子,你若想把这事平了,难道不需要借我之手么?”
“刚刚的一切你看在眼中,薛震不是个善茬,薛家也没那么容易对付。薛举的案子,薛震定是做了手脚……”
“我知!”赵挽缨出声打断裴蕴,她倏地抬手攀住裴蕴的肩,将人身形一带,两人的位置便迅速一转,反了过来。
她冷笑着开口:“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薛举的头方才定是被那老仵作做了手脚,既然那老仵作能给死人换头易容,那也能给活人换,不是吗?死人不能起死回生,但活人可以做死人的替身!”
所以那日当街拦英娘的必然是个“假薛举”,问题只剩下薛震到底抬了谁的尸体进京?若是假尸体,那真的薛举尸体在哪?若是真尸体,那“假薛举”是不是还活着。
冥冥之中,赵挽缨总觉得那个“假薛举”不简单,毕竟她记得英娘说过……
“薛震确实不是个善茬!薛家也确实有些东西!”赵挽缨咬了咬牙道,“但这不意味着我就需要借你之手,裴将军,别太看得起自己。”
裴蕴被赵挽缨按着,只能昂首看她,他看见她白皙的长颈,凌厉的下颌,和面具下亮如秋水一泊的眼。
他心中不由一动,忽觉当年的女孩已经长大了。
她愈发聪明,也愈发冷厉。
可——
“不止这些,这事远没有那么简单。”裴蕴任由赵挽缨按着,就这么抬头看她,道,“你别忘了还有谢家。”
“那又如何?”赵挽缨一声冷嗤。
她有她的筹谋,就算现在这盘棋乱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来插上一手,她也要继续下下去。
裴蕴看着眼前倔强而一意孤行的人,强忍下一瞬间想掐死她的念头。
她总是这样,当年也是……
忽地,赵挽缨俯下身来,左手仍按着裴蕴肩,右手则是揭下了那银色面具。
银色的面具哐当落地,一声脆响。
极近的距离,让裴蕴可以清楚地看见赵挽缨的眉目和她的动作,他只见她侧过头来,她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散落扑洒在他的面上,乌黑的发梢划过他的唇角,撩拨得极痒。
“看着,裴蕴,这一道疤。”
赵挽缨挽起散落的发丝,露出那一道碎裂。
“当年这一刀后,庆国宫里的十一公主便死了。你可以是她的闻策哥哥,她的裴少傅,她的裴统领,但与我赵挽缨绝无一分干系。我不管你来江南干什么,你不必管我,更不必……护我!”
刹那间,裴蕴眼尾一红,不知是被赵挽缨的话刺着了,还是被那一道疤刺着了。
四年前的那些事就像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们中间,明明他们此刻靠得这么近,可却又仿佛隔着千里万里。
赵挽缨不语,裴蕴不言,两人就这么静默着,这一刻的寂静厚重得宛如冰封千年的湖面。
良久良久后,赵挽缨打破了沉默,她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英娘在哪?”
她要去找英娘,既然棋局已乱,那她就也顺势而乱!
赵挽缨的态度是那般决绝,裴蕴沉默了半晌,才道:“龙山寺。”
裴蕴终究又一次低了头。
只是他话落的刹那,他伸手握住了赵挽缨按在他肩上的手,一扯,起身站在赵挽缨面前。
裴蕴的身材高挑,如白杨树般挺拔,赵挽缨也不矮,她的额头正巧到他的鼻尖,她一仰头便能直看见他。
四年了,当年堪堪及笄的女孩也长成了姑娘。
“你大可去做,但这事我定会管,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来江南。”
这一次,他终于回答了她那第四个问题。
她,他也定会护住,他决计不会让当年的事再次发生。
可这个答案让赵挽缨极不满意,她猛然挣开裴蕴握着她的手,掌心尚残留着一抹温热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得迅速。
她一言不发地拾起地上的面具一戴,转身离去。清瘦的背影决然,不多时,便渐融于雪色中,消散在裴蕴的眼底。
明堂上,他死死握着拳,纂住那一抹她留住他掌心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