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草包皇子

这一梦绵长,翻来覆去的,赵挽缨似是将在那宫中的十四年又过了一遭。

她惊醒时,只觉眼角湿润,心脏处隐约的顿痛让她逐渐清醒。她抬手轻拭去眼角的湿意后,转头就看见了支着手,阖眼浅眠在床边的裴蕴。

若说刚刚赵挽缨脑中的混沌感还尚未完全消散,那看到裴蕴的这一刻她全然清醒了。

屋子里朝南的窗棂微开着,窗台上的积雪微融。晴阳顺着微开的窗缝照入,丝丝缕缕的光线笼在裴蕴的面上,照在他搭下的浓黑的睫毛上,在他的面上投射出淡淡的黑影。明与暗在他面上呼应相衬,一点一点雕琢出他的容颜。

这一刻的他难得没了往日的冷厉,多了几分雅艳与清逸。

赵挽缨看着睡着的人,坏心思上头。

她探身,伸出葱白的手,似是想拍那睡着人的脸。

只是,赵挽缨未能如愿。

似是觉察到了细微声响,裴蕴忽然撩了眼醒来。那双黑冷如玉的瞳尚且带着些迷蒙,却挡不住其中的杀意,他下意识地捉住那手,另一手将将出手,却在看清眼前人后一顿,生生停在空中。

眼中的杀意与迷蒙也在瞬息尽数散去。

成日面对危机杀意的人,总是不敢沉睡,也总是太过谨慎,刚刚那一瞬他甚至将她当成了刺客。

“醒了?”

“这是哪?”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声音同样的低沉沙哑,约莫是因为刚醒,都还未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的府邸。”裴蕴回道,原本飘渺的眼神此时已经清明如墨玉。

“你带我来这做何?”赵挽缨再问,与此同时,她将目光凝在了裴蕴仍握着她的手上。她用力抽了抽手,却不想裴蕴不仅不说,更是不放手,甚至握的紧了些。

眼见他还牢牢掌着自己的手,赵挽缨冷了声道,“裴蕴,别装哑巴。为什么来江南?昨日你为什么也暗探观月博坊?薛家的事你知道多少?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这一连串不停歇的质问如一场又急又密又猛的暴雨。

裴蕴低头,只见眼前人像只炸毛的猫般瞪着他,似乎要一秒就要张牙舞爪给他来上一下,可即便如此他就是不放手。

“为什么来江南?朝廷的旨意,来江南平冤案。”这是对她第一问的回答。

“昨日你为什么去观月博坊,我就为什么去。”这是对她第二问的回答。

“薛家的事,没有那么简单。”这是对她第三问的回答。

这三句回答,他答了却好似没答,每一句都回答得云里雾里。而那最后一问,他甚至答不答,他只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会帮你做那件事,其他事你别插手。”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赵挽缨的眼神陡然一冷,道:“你知道些什么?”

裴蕴挑眉,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目前来说,我知道薛举是你杀的,来纵是你杀的。满春楼那位英娘,定与你有私交。若我未猜错,你与她互换过身份,想必你也是借此杀的薛举罢。”

至于其他的,他知道,可他不说。

但单单他说出的这些,就已经让赵挽缨面色一变。

他猜的确实不错,只是这些——

“你怎么知道的?”

裴蕴不答,反是将她心中一直藏着的事点了出来,“我会帮你平反江家当年的冤案。”

“谁要你帮!”赵挽缨终于把手从裴蕴手中抽出,“我自己的仇,自己会报!他们欠我们江家的,我会自己讨回来。”

裴蕴一怔,看向赵挽缨,她脸上的□□已然摘了,一张脸小若巴掌,五官已经长开了美艳得动人,那双眼睛光芒闪亮,蕴着灼灼仇恨,像极了他在北地沙场见过的狼崽子。

她总是这么倔强。

裴蕴的眉头突突地跳了几下,他伸手揉了揉眉心,道,“你这么大张旗鼓,你不怕暴露了身份?这次来的可不止我一个人,你那六皇兄——赵棣也来了。赵棣既然来了,那你要知道谢家必然也有人来了。”

这一话无形中点醒了赵挽缨,她心中的平静险些被撞翻。但几秒过后,她迅疾镇静下来,一番思索后,冷冷开口。

“谢家与薛家竟也相互勾搭么?来的是谁?那谢家的狗?三姓家奴吕无极?”

“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赵挽缨的指尖狠掐进肉中。

所谓三姓家奴,吕无极三姓在于:

第一姓为吕氏姓,也就是吕无极随其生父吕思姓吕。

第二姓为江氏姓,吕无极早年流落江南,被赵挽缨的祖父江岸收为义子,与江允竹和江允河一同长大,却最后被谢家所诱,背叛了江家。

第三姓为谢氏姓,江家落难,吕无极投诚谢家,又认了那谢家谢忠为干爹。

此后,吕无极深得谢家重用,若谢南铮是他谢家明面官场上的把控人,那吕无极便是为谢家做那腌臢龌龊事的一条狗。

江家的叛徒,谢家的走狗,好他个三姓家奴吕无极,他既然敢来江南,那她就让他有来无回。

这边赵挽缨愤愤地想着,那边裴蕴就给她泼下一头冷水来:“你要知谢家和薛家是一丘之貉,他们都是当年的太子党,也都是旧关陇士族出身。你若想平反你江家当年的冤案,扳倒薛家,可没那么容易。”

裴蕴定看着赵挽缨,一字一句道,“所有的事从你杀薛举开始就已经乱了。”

赵挽缨眸色一沉,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为何杀薛举?”裴蕴突问道。

其实若她想平当年的冤案,没必要杀了薛举。

“师傅之命,故人之托。”赵挽缨淡淡回道,“不得不杀。”

裴蕴的眉头拧起,道:“既然是你杀的他,那他的头颅与尸体该是在你手上。那他怎么会又死而复生,当街拦人?薛震怎么会又抬棺进京?”

“是,他的头颅确实在我手上,被我埋在了来纵家中。但他的尸体不见了。”赵挽缨垂眼。

她本以为薛震抬棺进京的尸体是具假尸体,遂想将真的薛举尸首都埋在来纵家,以此嫁祸来纵。但不曾想那尸体却不见了,她只能暂时先将尸首埋在来纵家,再杀了来纵,最后去找那尸体。

可惜她在算计,旁人也在算计。

“薛举的尸体——”裴蕴道,“在观月博坊。”

昨日在那三楼,他也只是偶然窥见,但他却能肯定那是薛举的尸体。

赵挽缨瞪大了眼,压下心中震惊。

竟真在那观月博坊,所以那小道士没算错。

所以,这观月博坊必然与薛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事蹊跷,你不如就此收手,不要再插手这件事。”裴蕴目光专注,赵挽缨几乎能从他的眼瞳中看见倒映着的她自己的面容。

蓦地,赵挽缨轻嗤一声,她拉过裴蕴的衣领,陡然靠近他,“不可能,我不会收手的,谁都拦不住我。你也是,裴蕴。若我继续插手,你又能怎样……杀了我吗?”

“再杀我一次吗?”

她离他极尽,俯身贴近他的刹那,丝缎般的黑发垂落,冰凉凉的,扫过他的面颊,落在他的手背上,冷入他心。而与之相反的是她喷洒在他面上的,灼热的呼吸,带着仇,带着恨,似要将他点燃。

裴蕴忽然抬手,撩起她耳侧的头发后,握住她白皙的后颈,将人往下一拉,咬着牙,狠了声道,“我倒真想杀了你。”

可他下不去手,无论如何都下去不,他若够狠当初就该杀了她,在当年动心的时候就该杀了她,可他下不去手。

“赵挽缨,你想过后果吗?若失败了怎么办?你自己身份暴露了怎么办?那些人,比如那满春楼的妓子,你的背后……”

他的嗓音因隐忍压抑而分外低沉,而就在他说话间,那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一道有些轻佻散漫,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传来。

“裴将军!”

赵挽缨心中一惊,她顾不得什么,往裴蕴怀中一缩,而裴蕴也揽袖严严实实地遮住赵挽缨,将人摁在怀中。

“啊……”那男声继续响起,“看来,是本王打扰到裴大人了。”

宫中独有檀香的味道悠悠传来,裴蕴怀中的赵挽缨眉头狠皱。说到她那六皇兄赵棣要来,他还真的就来了。

赵棣是她的皇兄,他的出生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其母妃礼嫔是礼部侍郎的女儿,而礼部侍郎曾是谢家的门客。

朝廷之上礼部侍郎受制于谢家,后宫之中礼嫔受制于皇后谢南婉。

赵棣这个八皇子必然不能比时为太子的赵锐更耀眼更聪明,于是养着养着,礼嫔便养成了一个草包,一个唯唯诺诺的草包。

后来江家出事,赵挽缨成了不受宠的公主,寄养在皇后谢南婉名下,受尽太子赵锐欺辱时,赵棣那时可没少听赵锐的话对她落井下石。

那时,赵棣或许并非如赵锐那般满心想置她于死地,可为了不被排挤,他还是选择和赵锐等人一同欺负她。

尤记得那一日,赵锐诬陷她偷了他的东西,将她打了一顿后,便让赵棣将她丢在了冷宫的那口枯井里,若非裴蕴及时赶来,她怕是真成了那井底不计累数的白骨之一了。

“我与侯爷在厅堂等了很久,也不见裴大人来,我出来透透气,便一路寻来了。”

赵棣的身材不算高挑,虽肤白若玉,但眉眼却极为平常,虽说富贵之气养人,可身上却没那矜贵之气,连声音都没有一个皇子该有的稳重。

而赵棣说着,伸长了脑袋,似乎想看清裴蕴怀中之人,却不想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也能理解,江南姑娘么。”

好吧,其实他也刚到,只是不愿百无聊赖地呆在正堂,便四下转悠着。他皇子的身份摆在这,也没人敢拦他,不成想这一逛,就闯入了这偏房,看到了这番场景。

裴蕴的面色沉了沉,依旧肃冷,他礼道,“是臣不对,让六皇子和侯爷久等了,臣这就去。”

裴蕴既然都如此说了,赵棣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他只道先走一步,可那目光却仍流连在裴蕴怀中的女子身上,好奇挠得他心格外的痒。

终于,门又合上,一场闹剧结束,赵挽缨从裴蕴怀中挣出。她亮着一双眼看裴蕴,裴蕴不用猜都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定是要跟着去会会薛震。

这一次,难得的裴蕴没有拒绝,他从一旁拿出一个面具,赫然是满春楼她戴过的那个。

“英娘的面具?”赵挽缨诧异。

“是,那日你杀来纵逃后,我将人带走了,对外说是养在院子里。”裴蕴将面具扣在赵挽缨的面上,遮住她绝艳的容颜。

所以,他是想让她继续假扮英娘。

赵挽缨心中了然,她迅速起身,换过备好的衣服,跟着裴蕴出了门,一同去了正厅。

而到了那正厅,两人自一出现,赵棣的目光便被裴蕴身旁的赵挽缨夺了去。

眼前的女子虽戴着银色的面具,可面具未遮挡住的那双眼睛却美极,明明若秋水一般,却淡得凉薄,配上那一袭蓝色锦裙显得矜贵极了。

赵棣心中瞬间了然,难怪这裴将军也被迷了去。

裴蕴这暂住的府中正厅甚为宽大,正壁上是一副山水泼墨画,画下的厅堂上首摆着两把紫檀木雕花大椅,其中一椅上坐着一位华服中年男子。

他的面容沉毅,嘴角内抿着,略有些松弛的眼皮半遮着双黑眸,他的目光在扫过赵挽缨时忽然一亮,倒不似是个历经风雨沧桑的中年侯爷该有的。

赵挽缨自是不敢太过猖狂的直视薛震,只敢在暗中用余光默默打量着他。

“侯爷。”裴蕴对着薛震略施一礼。

薛震的目光不改,依旧在赵挽缨身上,但话却是冲着裴蕴说的:“裴大人来了。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英娘,世子案的证人。下官想着她在此案中甚是关键,便将人……”裴蕴回道,只是还未回完,便突然见薛震大手一挥,起身走向赵挽缨。

这一瞬,赵挽缨和裴蕴俱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