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见雾,雪落人间。
枯黄的枝头压满了雪,极目远望,那漫山遍野的绿都褪成了白。一片茫茫的苍白中,有禅寺矗立。
积雪斑驳的山道上是一串深深的脚印和艳红的血迹。
山道上的尽头是寺庙的山门,只见那牌匾上写“龙山寺”三字。
一袭黑衣的“男子”敲了敲寺门。
晌久,门被打开,一个光着头,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探出头来。
即便赵挽缨将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那小和尚依旧立刻将她认了出来。
他喜笑颜开,转身冲着里面嚷道:“师父,师父!师兄他回来了。”
一月不见,冬寂还是一如即往的模样。
冬寂将赵挽缨迎进门来,他的目光落在赵挽缨右手所提的黑色包裹上。
那包裹圆鼓鼓的,即便那黑色的布包裹的严实,依旧有恶臭味传来。
“师兄,这是什么?”冬寂捂着鼻子,却是好奇问道。
“礼物。”赵挽缨淡淡回道,她并不想过多解释,遂转移了话题问道:“冬寂,师父在哪?”
“在正殿礼佛呢。”冬寂应声答道。
赵挽缨点了点头,左手摸了摸冬寂光秃秃的脑袋,“那你去帮我热些斋饭,好吗?我先去找师父。”
“好叻!”冬寂欢快的答应,转身向后厨跑去。
支开冬寂后,赵挽缨径直向佛寺的正殿走去。
正殿中供奉着三尊黄铜佛像,只是由于时间已久,那佛像上已有了斑斑的锈迹。
而在那略显破败的佛像前,是升起的缕缕香火。伴随着响起的木鱼声,身穿灰色僧袍的男人正专注礼佛。
“师父。”赵挽缨唤道。
木鱼声猝然停下,大殿一片静谧。
闻声,剑南道放下犍锥,微微侧首,掀起眼皮望向赵挽缨,“你还知道回来?”
赵挽缨默声,半晌后才道,“迟来的拜师礼。”
言毕,她素手一挥,右手所提的包裹被甩落在地,那其中包裹的东西滚了出来。
霎时,腐臭味混杂着腐臭已久的血腥味四散开来。
而因那一抛,头颅掷落在地。
金殿之上那蜿蜒的血迹宛如百年树木隆起的树根,而血迹的来源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人脸已经血肉模糊,但依稀可见他那圆睁的怒目,一派死不瞑目的模样。
正中的佛像双目低垂,似是与那人头遥遥对视,一个愤懑不甘,一个慈悲怜悯。
而殿中,赵挽缨和剑南道一坐一站,一个在门口,一个在堂内,明光照在赵挽缨的身上,暗影笼在剑南道的僧袍上,他们沉默着对视。
终于,剑南道缓缓起身,他没有说些什么,而是踱步到人头前。下一瞬,他猛的出脚,那人头被他踢出了殿外。
“佛不见血腥屠戮,以后这种污秽的东西别往寺庙里带。”
剑南道说完,只听赵挽缨道:“不是您说要薛举的人头么?”
话声甫落,一颗佛珠径直射出,击向赵挽缨的门面。
赵挽缨连忙闪身一躲,玄色的佛珠擦着她的脸而过,“砰”一声嵌进柱子里。
“那也没叫你如此放肆。”
剑南道冷哼一声,一甩衣袖,走到供桌旁按下了隐藏的机关。只见大殿的三座佛像向后缓缓移去,一条暗道出现在两人眼前。
剑南道拿起一旁的红烛向暗道走去,赵挽缨也紧跟其后。
暗道漆黑而狭窄,唯有剑南道手中幽弱的红烛照亮眼前的路。
“不是说只去半个月么,怎么这么久?”剑南道的声音在暗道中响起回声。
“遇到了些棘手的事。”赵挽缨沉吟片刻方道。
人算不如天算,谁能知道竟能碰到故人。
剑南道微叹一声,伸手按下一旁石壁的开关。眼前的石门被打开,入目的是满壁的古籍。
“接下来的事情或许更加棘手。”剑南道说着,取下一本古籍,拿出藏在其中的信件递给赵挽缨。
赵挽缨接过拆开那信件,她一眼扫去,面色骤然变得煞白。
时间回到两天前。
腊月廿十,寒意凛冽。
京城的天格外阴沉,被那朵叠的云压得极低。京城里的树木凋尽,万物死寂,一切都让人喘不上气来。
而薛震便是在这日进京的。
霰雪飘落在宫中结了银霜的青砖上,冷莹莹一片。
进宫的路上是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
他们均着丧服,在队伍的正前方是身着斩衰的中年男子。他身材挺拔,相貌却算不得出众。此刻,他紧抿着双唇,面庞的线条紧绷着,透着一股子坚毅与凌厉。
男人的身后,队伍的中间是被十六人所抬的黑色乌木棺椁。
雪下得愈发大了,缤纷的白碎宛如素湍徐徐飞过。
浩浩荡荡的人马停于朝议的龙霄殿前。
为首的男子一步一叩拜地走过殿前长长的玉阶。寒风如剑,风雪入喉,男人青白的面颊上泛着冻红,额头的乌青中沾染着点滴血迹,狼狈却不掩气质矜贵。
“昌英侯有冤!”
薛震的声音激昂悲怆,响彻大殿,宛如空谷悲鸣。
朝堂之上的百官纷纷侧目望向那一袭丧服立于殿前的人,而那龙座之上一袭明黄龙袍的男人也将目光投在了薛震身上。
高位之上的男人蓄着黑须,面容中正,透着隐隐的威严霸气。他的眼神如狮,周身一派王者风气。他冲身旁的太监挥了挥手,后者心领神会将薛驰带上殿来。
“昌英侯何冤?”
庆和帝的嗓音从胸腔里轻震而出,肃穆,沉重,不怒自威。
“十日前,吾儿薛举在街头被来太守所殴,重症不治而死。因此事为吾儿强抢民女所致,臣自知理亏,万分悲痛下仍按丧葬之礼下葬吾儿。但吾儿头七尚未过,这墓冢中便只余一具无头之尸。”薛震目眦欲裂,愤愤道。
“臣身为人父,断不能容忍。遂抬棺进京,求陛下为薛家主持公道。”
“薛家满门忠烈,怎堪此辱!“
话毕,朝廷上顿时一片死寂,静得连呼吸声仿佛都消失了。
满朝文武均垂着首,虽不敢发一言,但心里却暗暗剖析着眼下局势。
这便要说回这庆和帝的帝位是如何来的了。
想当年庆昭帝昏庸无能、子嗣绵薄,关陇士族之首的谢家把持朝政。谢家本欲扶持庆昭帝那唯一的儿子赵衷为帝,却不料半路杀出个裴适之。
裴适之本只是一介儒生,却凭一文官拜京兆尹。
长恒十年,南宫门之变,赵衷意图造反,死于乱箭。
这一箭,裴适之射的。
而在赵衷死后不久,庆昭帝便驾崩了。
此后,裴适之依庆昭帝遗诏迎江南瑞王之子赵胤征进京,拥立其为新帝,史称庆和帝。
裴适之也因此拜相。
至于薛家,是当年站错了队的世家。
薛家本是当初跟着庆高祖打天下的功臣,那薛家祖宗薛盘可是因着赫赫战功而被封赏江南的异姓王。
只可惜当年那一场夺嫡之战中薛家跟了谢家,力挺赵衷,还阴了庆和帝一把。
庆和帝登基后自是明里暗里打压着薛家,可即便如此,薛家凭着多年根基,依旧盘踞江南,作威作福。庆和帝明面上不显,可心中定视薛家为大患。
陈年旧怨,今日再提。
龙椅之上的人喜怒不显,他靠着背椅,睥睨着朝堂之上的众人。乍然,他猛的一拍龙椅扶手,一声巨响宛若龙吟长啸穿荡于大殿中
“何人如此胆大竟敢杀昌英侯世子,辱大庆朝的昌英侯!”
上位者的威压,气势强横逼人,饱含怒意的声音让满朝文武一震,随之是齐刷刷跪倒的一片。
天子既怒,必有大事要发生。
庆和帝乜了眼跪地的群臣,半晌方稍敛了怒意,“今监巡江南一带的一品刺史是何人?”
“今监巡江南一带的一品刺史是萧隐之。”一旁的老太监躬着腰,适时地答道。
萧隐之是庆和帝亲自委任的。
曾经犯下过重罪的死刑犯,如今却都是大权在手的新贵臣,凭的是什么?是皇恩浩荡,是那盘剥世家的铁血手腕。
萧隐之算得上是庆和帝削弱世家的一把剑,他被庆和帝委任做这江南刺史,不就是奉帝命去打压一直在执掌江南的薛家么。
没想到这厢薛家却主动告上殿来。
“陛下,臣以为此案重大,不若派太傅李川前去调查。”
一袭深绿朝服的老者忽然出列,他眉须尽白,脸上布满沧桑的褶皱,但那双眸却熠熠,闪着那种老谋深算之人所独有的冷静光泽。他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说话间透着一股子指挥若定的威严之意。
听此,庆和帝瞳孔微沉,不置可否。
“陛下,臣有更好的人选。”一侧同样深绿朝服,面如冠玉的男子反驳道,朝服的深绿衬得他骨正脊直,如松如竹。
“裴将军裴蕴不日便要回京,此案不若交由他去办,也算是戴罪立功。”
是了,佛图关一战裴蕴战败,若非增援及时,这佛图关怕要失守。战后,那草原蛮夷主动议和,这战事才缓了去。
庆和帝微微颔首,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眼前俩人,忽道:“宋相和谢御史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只是此事重大,定不能仅让裴蕴一人前去。但太傅京中事务繁忙自是去不得……”
“端王,你觉得呢?”
庆和帝转而盯着端王问道。
“儿臣愿为父王分忧,但前些日父王让儿臣分管黄河之事,今日恰逢中游突发凌汛之灾,流民四起,儿臣恐怕分身乏术。”
端王起身,冲着庆和帝揖礼,说:“不过,儿臣认为父王可派八弟前去。儿臣前几日碰到李太傅,太傅还说八弟的课业日益精进。”
一旁安心跪倒在地的八皇子赵棣突然被自家兄长提到,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茫然的抬头,对上庆和帝锐利如刀的眼神,不由一颤,慌忙转头,却又对上了谢御史冷峻的目光。
“父王,儿臣,儿臣愿意为父王分忧。”他硬着头皮道。
“好啊。”庆和帝却无视了般,他收回目光,最后看向大殿正中身着丧服的薛驰:“那朕便派八皇子和抚军大将军裴蕴全权负责此案,朕定会给薛家一个公道。”
话声甫毕,薛震磕头谢恩。
而当他俯身的那一刹那,没有人看见他眼底划过的幽光。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