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挽缨是被争吵声惊醒的。
她极其乏顿地睁开眼,视线渐渐明晰,可脑中却依旧混沌,四肢更是像被灌了铅般沉重无力。
门外的争吵声阵阵,说的是下江官话,赵挽缨不懂,只能依稀听出些模糊的字眼。
赵挽缨张了张嘴,想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她止不住得咳嗽了两声。猛烈的咳嗽牵扯着身上的伤,痛得赵挽缨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也让她脑中的混沌感少了几分。
而门外的争吵声也在这两声咳嗽后戛然而止。
突然的安静,让赵挽缨不由凝眉,她谨慎地环视了眼四周。
屋内的光线暗极,狭小的房间内堆满了杂物,挤占了本就不多的空间。
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赵挽缨猛的低头,只见身上的衣服早已不是原先所着的黑衫,而是一件粗麻所制的布衣,粗砺的质感让她皱了皱眉。
随即,赵挽缨解开了衣衫。
果然如她所料,左肩处的伤已被包扎妥善。
有人救了她。
裴蕴走后,她继续抄小道南下,却最终因伤势过重,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所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人并不富裕。
忽而,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打断了赵挽缨的思绪,她迅速的拢了拢衣衫,顺势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袭素裙的女孩端着药走进房来。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圆圆的鹅蛋脸上一双黑色的眸子含怯。
女孩的样貌说不得大气,却也是生的小家碧玉。
——如果忽略右脸上的那道疤的话。
看着女孩脸上那如裂痕般的疤,赵挽缨不由伸手想触自己面上的疤,却不料被女孩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手。
“姑娘,摸不得……”她轻声道,“你这伤疤刚刚开始结痂,摸了可能会感染,你这半边脸都毁了。”
可是这疤,不就让她这半边脸已经毁了么……不过这样也好,日后也难被人认出。
但这话赵挽缨没有说出口,而是垂手,对女孩道了句谢。
与此同时,苦涩的药味止不住得侵入着赵挽缨的鼻尖。
她瞥了眼女孩放在一旁的药,黑沉沉得宛如一滩死水。
“是你,救了我?”赵挽缨问道。
女孩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是我阿爹救的你,他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
说着,女孩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那日,那日我和阿爹去山上采药,发现姑娘你伏在那马背上,伤势严重,堪堪只剩一口气。医者仁心,阿爹素来良善,便把姑娘带了回来。这几日姑娘你一直发着高烧,阿爹几次都束手无策,但幸好姑娘你福大命大,都挺过来了……”
女孩说着停了下来,赵挽缨的目光让她心下发虚。
她的那双凤眸上扬着,虽是淡淡地看人,却有说不出的锐利,似能穿透人心。
借着微弱的烛光,女孩垂着眼眸,悄摸打量着赵挽缨。
赵挽缨虽只着一身素净不过的布衣,却难掩气质的泠冽矜贵。她面色白皙如瓷,五官尚未长开,却已有娇艳之相。
她定非寻常人家的女子。
赵挽缨不晓得女孩心中所想,她细细思忖着女孩刚刚的那一番话。
女孩的话让人挑不出错来,可她那躲闪的目光却让赵挽缨不由留了个心眼。
“玉英。”
门外传来男人的叫唤声,随后,身穿一袭旧长衫的男人走进屋来。
他的眼下泛着乌青,不似是没睡好,反倒是像被人打的。他的面容显得有些疲倦,可他依旧冲着赵挽缨挤出和蔼的笑,满脸的褶纹在这一刻皱成了一团。
“阿爹。”名唤玉英的女孩看到男人来时拧了拧眉。
不经意的动作落入赵挽缨眼中,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谨惕起来。
“姑娘,你终于醒啦。”
男人快步走向床边,随之带来的是一股子药香。说不出的药香味混杂着原本苦涩的药味,让赵挽缨不由有些眩晕。
而当男人停了脚步,立在床边,那股子药味愈发的浓重,若细闻则可发觉这满屋子早就浸透着这股子药味。
“姑娘可否伸手?我给你探探脉象。”男人说道。
赵挽缨不语,亦不动。
她此刻的思绪已有些混沌,她自是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可那药味熏得她头脑发昏,眼前仿佛天旋地转,男人的身影和女孩身影开始交织重叠。
“姑娘……”男人试探地唤道。
赵挽缨强忍着目眩,望向眼前人,她凤目圆睁,似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了去。那一道未愈的疤更给她徒添了几分狠意。
她未曾料到会因这卑劣的手段而栽在这里。
药味过猛,几息后,赵挽缨再一次不支昏了过去。
男人看着倒下的女孩松了口气,低声嘀咕道:“我这药量明明够了的。”
“阿爹,这真的好吗?若是被发现了……”
一旁目睹了一切的玉英忽然开口,她的话拉回了男人的思绪,他看了眼女儿,道:“不会的,玉英,把衣服给人换上吧。”
赵挽缨再一次醒来时,眼前是一派的红。
四周锣鼓喧天,唢呐吹得倒是欢快喜庆。
摇晃之间,赵挽缨的视线被遮挡着,这让她极为不适,她不由伸手掀开了眼前的红布。
眼前变得明亮,看去,赵挽缨发觉自己竟然被那对父女送上了花轿。
回想起昨日她刚醒时那对父女在门外的争吵声,她虽不全听懂下江官话,但还是听出了“替嫁”、“宁老爷的儿子”、“太守”、“南都”这些不断重复的词。
结合着这些零星的线索和她现下的处境,赵挽缨对这事揣测了个大概。
估计是这地方豪绅勾结太守,强取良家女。而那对父女不愿意,只能拿救下的她来顶替,自己好逃往南都避难。
想着,赵挽缨悄悄掀开了花轿前帘的一角。
只见那接亲的队伍浩大,两侧走着十几个丫鬟与小厮,而道路的两边尽是伸长着脖子围观的百姓。
这豪绅倒是不一般呐……
赵挽缨收了目光,望向前方,她倒要看看这娶亲的是何等的货色。
她顺着缝隙望去,只见那花轿的正前方却不是骑着高头大马迎亲的新郎,而是个抱着公鸡的小厮。
赵挽缨怒极生笑,她猛的放下掀起的帘子,衣袖下双拳紧握。
好啊,难怪那对父女不愿意,合着是阴婚。
出其的愤怒反倒让赵挽缨冷静下来。
嫁是不可能嫁的,可怎么逃才是问题。毕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对方人多势众,而她又孤身一人。况且若闹出太大动静,引来追杀,那她的处境恐怕更是糟糕。
想着,花轿外,忽然鼓声大噪,扰得赵挽缨心情愈发烦躁。
这该死的声音莫不能停下!
突的,像是灵验了般,周遭大静,喧天的锣鼓声仿佛被刹那吞噬。轿子亦不再摇晃,被稳稳的停放在地。
她只听有男声响起,声音傲慢而懒散。
“此是何人嫁娶?”
闻言,赵挽缨再一次掀起帘角,她顺着缝隙瞥去,只见迎亲的队伍被一对人马拦住,那枣红马上为首的男人有着一张游戏人间的皮相,挑眉的模样更显得放浪形骸。
偏偏这样的人身着一袭黑纹赤红官袍。
二品特使。
难怪敢当街拦下迎亲的队伍。
忽的,赵挽缨的视线被突然上前的嬷嬷挡住,只听见她圆滑的声音:“回大人,是宁家老爷的儿子,娶的是紫衣巷黄义黄大夫的女儿黄玉英。”
因着视线被挡,赵挽缨索性放下掀起的帘角。
她的玉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轿沿,心里则细细的盘算起来。
监巡这一带的二品特使本是公孙家的次子,但前些日子因被那新上任的宰相宋璟弹劾而下了马,想必眼前这位定是新上任的。
那必然是宋璟麾下之人。
宋璟……
金榜题名,连中三元的寒门状元郎,她敬他之才,可他却是皇帝那厢的人。
想着,赵挽缨皱了皱眉,而轿外又响起了那二品特史玩味的声音。
“既然如此,为何不见宁老爷的儿子,今日的新郎?”
嬷嬷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她似是没想到这人竟敢当街为难。
一时间,周遭无人应答,寂静得怪诞。
也正是在此时,赵挽缨放下盖头,掀了轿帘,推开挡在面前的嬷嬷、小厮,朝着那二品特使的方向直直地跪了下去。
她的声音朗然,若玉珠滚落,掷地有声。
“大人,民女有冤情。”
宁家此番娶妻声势浩荡,这街市上本就聚了各色的闲杂人,这下全都踮着脚尖,昂着头,纷纷张望。他们小声的议论着,嗡嗡的声音恰似一群觅食的苍蝇。
“有何冤情?”
盖头遮挡了赵挽缨的视线,她看不见那位新任特使,却听见了他下马的声音。
良久,一双黑靴出现在她的眼前。
“宁家父子勾结太守,强取民女以配阴婚……”赵挽缨回道,但她还未说完便被一旁的嬷嬷生生外后拽去。
“大人莫听此女之言,这是诬陷……”
嬷嬷的手劲极大,赵挽缨被拽得生疼,左肩的伤开始隐隐泛痛,她刚想挣脱,却忽的身上一轻。
只听先是砰的一声,继而传来那嬷嬷一声更胜一声的哀嚎。
这新上任的二品特使竟然一脚将人踹飞了出去!
似是无事发生,男人不紧不慢道:“继续说。”
闻言,赵挽缨继续道:“民女还要状告宁家私铸恶钱,抢占农田。”
话音尚未落下,周遭人声俱静,原本窃窃私语的人们气也不敢一喘,纷乱议论声宛如石沉大海,消失得彻底。
盖头下,赵挽缨不慌不乱,她微微勾唇,心里知道自己赌对了,这宁家果然就是个恶贯满盈的地方豪绅。
果然,这普天之下,哪个豪绅不私铸恶钱、抢占农田。
适而,一声轻笑传来。
“好一个强取民女,私铸恶钱。这芙州宁家,可曾把王法放在眼里?”男人说着拔高了声调,语气中的漫不经心被冷厉取代,“我萧隐之既为十六州郡二品特使,奉陛下之命禁绝私铸恶钱,今遇此事万不会袖手旁观。”
萧隐之说着,抽剑随手斩了那那小厮手中的公鸡。
刹那,血染银剑。
萧隐之没有将剑收入剑鞘,而是剑锋直指宁府的方向。
“来人,去宁府抓人。”
人群随着这声令下沸腾起来。
可所有的喧嚣都与赵挽缨无关,她轻念着那个名字。
萧隐之……
竟然是他!
一个流民出生,曾在京都抢劫谢家嫡女谢南艺的死刑犯,今日却成了皇帝亲自委任的二品特使。
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这新上任的二品特使是个不可一世的强盗,一个与世家有着大仇的强盗。
可赵挽缨转念一想。
这谢南艺不是宋璟的未婚妻么?宋璟怎么会任他做这二品特使?
赵挽缨理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之时,萧隐之已要离开。
黑靴转了个方向,渐走渐远,却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姑娘起来吧,本官自会帮你伸张正义。”他那向来恣意放纵的声音此刻意外的正经严肃,其中似乎带着一丝飘渺的深沉。
赵挽缨一怔,却没有动。
萧隐之见她执意跪着也不强求,自己翻身上马带着手下之人向宁家赶去。
赵挽缨的话不过是个导火索,一个恰巧撞到他剑口上的引子,那宁家才是他的醉翁之意。
坎坷不平的青石板街上,一袭火红嫁衣的女子直挺挺地跪着,直至马蹄声渐远,人群散去。
她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支楞着起身。
无人所见,盖头之下,那双泛着肃杀冷意的眼。
那么,是时候去找那父女俩算算旧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