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朝第四世五年,国土的最南端仍有一盏孤灯未眠。
这是这庞大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正无可奈何地眺望者北方的烈火燎原。
朝中的变故已经传到了淡河县县令裴纪堂耳中。
把持朝政的大长公主第五望早在年中就动了削藩的心思,而随着秋日的结束,这场削藩最终以她的落败告终。
颐朝国姓第五,先皇第五稔子嗣不丰,与他生了一只手难数的孩子的父亲相比,他简直可以说是在绝后边缘反复横跳。
第五稔膝下四子二女,在襁褓时就夭折了一子一女。
中宫所出的长子常年被癫狂折磨着,一日之中少有正常的时刻。
开头死俩,中间疯老大,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诅咒降临在这个还不算衰老的王朝上,让它的继承者们状况百出。
五年前夏末,先皇崩。
先皇异母姊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其母家叶家、朝中世家之首裴家两家合力,将先皇幼子第五鹬推上了皇位。
年仅两岁的小皇帝还在吃手的年纪,朝政自然而然把持在了这位大长公主的手中。
但权力啊,权力是诱人死斗的东西。第五望不可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大权在握。
裴家家主裴厚之任中书令,其弟裴循之出知二州刺史。
这个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家族也想趁着这个皇帝年幼的时机,从第五望手中分一杯羹,世家与皇权短暂的蜜月期就此结束。
与此同时,先帝分封在各地的兄弟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裴、第五、叶是一个整体,它们保持完整时尚且能压制住各地封王,而当它们开始分裂,各地就开始按下葫芦起来瓢。
天家前狼后虎,如果选择对付裴家,各地环伺的群狼就会一拥而上,如果削弱诸王势力,裴家又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但不论选哪个,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年中,叶家族首,侍中叶固上奏,提议收归诸国护兵,并由朝中选定人选为藩国国相,直隶朝廷而非诸王,大长公主准之。
收兵,插人,像是一星火苗,点燃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四位封王以大长公主乱政的名义起兵,混乱开始在国土上蔓延。
然后?——然后裴家发动宫变,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以乱党之名族诛叶家,其家女公子招赘所出一双儿女亦未幸免。
大长公主死了,但兵难无法平息。
有些时候政治家们的嘴脸就是变得这么快,前一秒还在讨伐大长公主乱政,后一秒就讨伐裴家残害皇族。
仿佛诸王们一开始打算的不过是入京与第五望抱头痛哭良言相劝。而邪恶的裴家却趁着这个机会谋害了她。
最终裴家接过大长公主的位置,开始了与各地诸王的对峙。
而这对峙,这斗争,这复杂的纠葛的让人不想过脑的前因后果,淡河县令裴纪堂都沾不到边。
裴和裴隔着天堑,作为一个旁支的旁支之子,这个姓氏带来祸患的概率远大于带来福祉。
裴纪堂,这个冠年未半的男人有双漂亮的眼睛,那之中的目光专注,笃定,诚恳。
任何与他长久对视的人都会相信他将忠诚而热忱地对待自己。
这是一双适合出现在圣人也适合出现在阴谋家脸上的眼睛,最忠诚和最不忠的人往往相仿。
此刻那双眼睛正凝视着将要燃尽的烛火,火光在他的虹膜上映出一圈金轮。
他有很多夜不能寐的理由。
淡河县地处峋阳王第五特与襄溪王第五浱的封地交界处,裴家和诸王翻脸之后他这个旁支的命运还未可知;四方起兵,淡河县这样一个小县城在乱世中并没有很强的自保能力……
但现在他无暇思考这些,翻乱的卷宗还堆在桌上,裴纪堂已经看了半宿关于城中疫病的上报,直到现在还没人能确切说出这疫病来自何处,有什么对症的药能治疗。
他感到这淡河的城墙是困字的外框,紧锁着他这个不得破局的人。
如果……
“喀喇。”一声细碎的声响从屋顶掠向窗户,裴纪堂起身推开窗。
外面只有很淡,很淡的月色,灰白的光像是一层积了尘埃的蛛网。从树梢覆盖至地面。
他定了定神,关上窗户回到案前,烛火颤抖一阵,将要灭了。
在晃动的光影里,裴纪堂收好桌上的公文。
“有客到吗?”他问。
不是,等等,哥,内不是我的词儿吗。
嬴寒山从博古架边走出,在他面前站定。
眼前的县令比她想象中年轻了不止一轮,看着也就二十几岁。
虽说县令七品官,但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也算年少有为。
他未着官衣,肩上披着一件半旧大氅,渐暗的烛光照亮他的半身。
这个年轻人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态度松弛得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来客。
“明府好胆量,”她说,“不问敌友先称来客,若此客——”
“——是刺客呢。”
年轻人微微笑了起来:“无声无息夜入县衙,杀裴某一介书生大概易如反掌吧,怕也无用。”
怕么?难说。
但面上的镇定并不是十成十的。
在三两句交谈之间裴纪堂已经大致打量过来人。
那是个女人,未佩刀剑,也未蒙面,步法轻盈,应当有武术底子。
她有一张很没特色的面孔,稍高的颧骨和线条锋利的眼睛给人一种并不良善的印象。
在黑暗中那双黄色的眼睛像是兽一样发光,让人难以忍受来自它的注视。
她大概就是那个神医,他差人去寻她,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方式见面。
“不与明府闲话,”嬴寒山说,“我本来是想今晚就带着我妹妹走,但终究不甘心,所以来见您一次,问您一句话。”
走?裴纪堂蹙眉:“请说。”
“我未曾作奸犯科,也无妖言惑众,不过是行医救人。明府为何要捉拿我?若是我不容于此地,那我与妹妹即刻就走,不待明府动手。”
裴纪堂脸上浮现出错愕来,他站起身,正对着嬴寒山:“裴某从未下令捉拿足下。城中疫病流行,医者束手,唯有足下有法医治。裴某寻足下不得,使人遍访街巷,请足下前来一叙。何来捉拿一说。”
嬴寒山眨了眨眼睛:“明府不知情?”
“并不知情。”
她耸耸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好啊,那我现在就在这里,裴明府找我来有什么话,说吧。”
他没有跟着坐下,裴纪堂正色,对坐在那里的嬴寒山拱手:“淡河县偏远之地,本就人丁稀少,物资不足。如今遭逢大劫,生民危急,裴某才不配位,于此大灾前束手无策。欲请足下暂留城中,医治百姓,教裴某以救民之法,裴某愿重金以酬。”
“哦……”嬴寒山向后仰了一下,“你想让我教你怎么医治瘟疫,顺便留下治病?”
“是这样。”
“我不干。”她干脆地回答。
“我不知道明府现在说的话是不是说谎,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不答应。”
“如果是,我不原谅一个莫名其妙刁难我的人。如果不是,那你手下的人就很值得商榷,我对明府的处境忧心,也不确定要是发生什么事,明府是否能保我。所以告辞,今夜我就带着妹妹出城。
“且慢!”
他绕过桌子前驱两步,合手对嬴寒山长揖:“足下且慢。”
“裴某知道世间无此待客之礼,足下救人性命却被缉拿,心有怒气,理所应当。不论足下今夜走与不走,裴某都向足下致歉。一则,某御下不力,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二则,某竟无知无觉,至阁下深夜至此仍不知事情严重到如此地步。明日清晨,某将张榜罪己,晓之于百姓。”
“但……”
“作为淡河县令,裴某还是想恳请足下再留数日。裴某有过,此地百姓无过。若因某一人之过触怒足下,而使满城百姓不得治,某死不足偿。”
他保持着长揖的姿势,没有起身。
嬴寒山慢慢地眨着眼睛,没有动,仿佛在等多久他才会直起身来。
而裴纪堂拱手弯腰,似乎将要把这个姿势保持到她离开。终于嬴寒山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不必继续。
“好吧,但是我有条件。”她说。
“一则,我不会教给任何人医治疫病的方法,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病症,也没有我之外的人能够治疗。但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恢复健康。”
“二则,我不能作为一个外来的所谓神医留在这里,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正式的,可以为我背书的身份。”
裴纪堂愣了一下:“足下的意思是?”
“我姓嬴,嬴寒山,自终南以南来,父母皆是隐世的医者。”她对着裴纪堂轻轻歪了一下头,“不知道明府这里缺不缺这样一个门客。毕竟……我说了,我对您手下那群人现在很不放心,除非您把我放到和他们平等的位置上。”
这年头递个简历都费劲。
嬴寒山不再说话,她等待着裴纪堂的回应。这么多天的筹备只是为了这一刻,她在谈判中占据主动权,但谈判结果不由她决定。
几秒钟的沉默后,裴纪堂再次拱手:“裴纪堂,沉州人,蒙君不弃,得君之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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