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府闺房内,沈箬将脑袋整个埋在锦被中,用力在软枕上蹭了蹭。可心中的烦闷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烈。
她索性掀开锦被,坐起了身。
满头乌发披散在肩头,她神色却是怔怔的。
前世沈氏族人的惨况一遍遍在回忆里上演,扰得她坐立难安。
沉月听到动静,披衣前来,关切道:“姑娘,您又睡不着了吗?”
她了然道:“要不奴婢将前几日替裴将军绣制的腰带拿来?”
沈箬一愣:“腰带?”
沉月道:“是呀,就是姑娘一月前就开始绣制的腰带呀。”
这条腰带从挑选布料、选针择线,再到裁剪成型,绘上图样,姑娘都从未假手于人,足见对裴将军的爱慕。
沈箬愣怔半晌,已经模糊的某段记忆缓缓浮上。
算上前世,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也难怪她一下子没想起来。
她与裴恒初遇时芳心暗许,又矜持着不敢将这份心意外露,就借绣制腰带聊以寄托情思。后来,爹爹纵火自焚,她被裴恒禁锢在落泉院,便将腰带送给了他以谢救命之恩。
那时,她对裴恒满心爱慕,日日盼着他能佩戴自己亲手绣制的腰带,可整整五年过去,裴恒从未戴过。
她当初的行为属实一厢情愿与荒谬。
沉月见主子沉默不语,以为沈箬因为爱慕而烦恼,想了想,劝道:“姑娘,您心中有裴将军,就要让裴将军知道呀。姑娘再过三月就要及笄了,若能确定裴将军对您也有意,这婚事岂不是水到渠成?”
她心中有裴恒?
沈箬在心里冷笑,前世被他欺骗害得沈府全族覆灭,今生她恨不得杀了裴恒以泄心中仇恨,岂会送他腰带?
沉吟半晌,沈箬道:“将腰带拿来吧,再拿一把剪子。”
“哎!”沉月应声,很快就将针线篓整个端了来。
玄色伴云纹的腰带静静躺在针线篓中,因只绣好了一半,看着有些滑稽。一把剪子压在上面,将腰带压出了点痕迹。
沈箬拿起那腰带,看都没看,另一手拿起剪子就往腰带上剪去。
“姑娘,您这是!”沉月大惊,下意识要去夺剪子。
沈箬却已经将腰带剪成几断,随意扔回了针线篓,嗓音淡漠:“找个僻静的地方,将这腰带扔了。”
沉月似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地面破碎的布帛:“姑娘,您怎么了?”
这是姑娘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才制成,眼看快完工了,怎舍得毁掉。
对上沉月担忧的目光,沈箬释然一笑,满不在乎道:“没什么,就是突然不喜欢他了,这腰带也就没有了再存在的意义。”
未等沉月再问,沈箬又道:“以后我与裴恒再无关联,往事也不必再提。”
竟是一句都不想再多说的决绝。
沉月心口一抖,看着姑娘认真的眼眸,便知姑娘与裴将军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否则,为何姑娘会态度大变,直接剪了耗费多日心血的腰带!
可她不敢多问缘由惹姑娘伤心,只得呐呐道:“是,姑娘……”
——
第二日清早,沈箬带着沉月踏上沈府的马车。
马车粼粼而行,很快行至五常山上的灵台寺。
灵台寺地处风水宝地,香火灵验,是以每日来参拜的人众多。
但沈箬此行并非是来烧香拜佛,而是寻人。
前世她寄希望于裴恒寻找兄长下落,两人关系尚未恶化时,曾听裴恒提起在灵台寺内找到了当年兄长失踪时身上佩戴的半块玉佩。
如今她看破裴恒真面目,绝不会再将此事交托,更不敢交由别人去做,便只能自己去寻。
沈箬是闺中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于是戴着帷帽往东边的小门走。
因从前跟随高门大妇来过几次,寺中的小沙弥识得她,熟练地在前引路,很快到了供奉佛祖的庙宇内。
她恭恭敬敬地为佛祖上了三柱香,想了想,心中默默道:“佛祖在上,愿能保佑信女能早日让爹爹看清裴恒的真面目,早早抽身离开朝堂这个是非之地。若能得愿,信女愿余生青灯礼佛,以谢佛祖之恩。”
前世新帝登基后,没几年便迎来大乱。新帝残暴不仁,裴恒则在朝中招揽大臣势力将其架空,朝堂风起云涌,处处都是危机。
即便是心机深沉如裴恒,每每下朝回到落泉院,也时常流露出疲惫之色。
更有一回,裴恒进屋就抱住她往榻上带,做那事时更是发了狠,竟像是想要生生将她揉进骨血的架势。
那时她才知道,他心情不好。
直到事毕,她已经满脸泪水,意识昏沉。
裴恒的神色恢复了丝清明,连着锦被一起拥她入怀,见她迷迷糊糊,还是红着一双眼抗拒地要将他推开,男人目光柔和下来,哄道:“别哭,等杀了狗皇帝,我带你去皇宫玩,嗯?”
当时的她累得筋疲力尽,没有多想便昏睡过去,如今再次回想,裴恒是早就存了夺位之心的。
两方争夺,必有伤亡。爹爹身为朝中首辅,为人公正不阿,必会被攻讦陷害。
前世沈府全族的覆灭,说不准正是有这个缘故在。
思及此,沈箬眉头微蹙,静默下来。
该如何劝爹爹悬崖勒马,求一个全身而退呢?
正沉思间,忽听小沙弥开口道:“进香已毕,今日寺中有法台会很是热闹,女施主可在各处逛逛。”
沈箬被一打岔,猛然回了神。
她抬眸再看端坐于上的金身佛祖面容慈蔼,无悲无喜地看着一切。
沈箬忙收敛起心神,朝小沙弥客气一礼,问清了如何去前世裴恒口中的院落后匆匆离开。
只是天不遂人愿,她带着沉月寻边了院落内的每一处角落,都未见兄长那半块玉佩的影子,心中不免有了狐疑。
难道那时裴恒是骗她的?
一旁的沉月气喘吁吁地从东北角跑过来,脸色热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姑娘,奴婢里里外外又找了三回,没有您说的半块玉佩啊!”
她抹了把沿着额角滑落的热汗,用团扇不停扇着风,显然已经累极。
闻言,沈箬眸中仅剩的几分希冀尽数熄灭,她沉了眉,纤柔细嫩的指尖用力抠紧掌心,直到那处传来尖锐的刺痛,才蹙着眉心松了手。
裴恒此人果真不可给予半点信任,朝夕相处五年,他竟然连这句话都是骗她的!
她冷道:“回府吧。”
……
主仆二人出了灵台寺,将要踏上马车原路返回时,沈箬突然顿住了脚步。
就见小门斜对着的一片小竹林里,闪过一片灰色的衣角,很快就往里急退消失了。
沈箬往那人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面上浮上犹疑。
为何她觉得那身影好似在哪里见过?
可天色已然不早,不容许她再一探究竟,沈箬只好压下心头的疑虑,由沉月搀着提裙登上了马车。
回程的路途还算顺遂,下了山又在荒僻的小路上行了一段距离,远远的,高耸的城门就在眼前。
入了城门,马车再行一柱香的工夫就能回到沈府了。
沈箬折腾了一路已有些疲累,且今日天气干燥,口中也觉出点渴,便盘算着一会儿回了府定要喝些冰饮解解热气。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听到马车外响起一阵马蹄声。
那马蹄声十分急促,由远及近,像是在追赶什么人似的。
因着方才离开时见到的那名行踪可疑的灰衣人,沈箬的心不由自主地绷紧。
蓦地,耳边一道女子高昂的“吁”声传来,紧接着她所坐的马车也硬生生停下了。
沈箬身子不受控地要往前倒,她下意识手扶着车内横木,惊疑未定。
这声音……
没等她细想,一只染着艳红丹蔻的手抓住车帘子往上一撩,车外对方的脸露在眼前。
和对方视线相触的刹那,沈箬眼眸一亮,心中的紧绷瞬间散了,欣喜道:“阿萱姐姐,你怎的在此?”
眼前的女子一身飒爽骑装,将满头黑发高高竖起只用一根红色丝带绑了。长眉高鼻,一双眼睛笑意盈盈,下巴却棱角分明,透着股直爽的豪气。
来人正是礼部尚书之女,亦是她的好友林萱。
林萱见沈箬一脸欣喜,朝她一扬下巴,数落道:“动静小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几年没见到我了,我今日可是偷偷溜出来的。”
话毕,她又是一笑,朝沈箬挤了个促狭的眼神:“择日不如撞日,骑马溜溜?”
沈箬才想起来,自己已不再是哪个被困在落泉院中和外界断绝一切关系的灭门孤女了。
如今她正当年少,性子最是活泼爱玩,更是常常和眼前这位性子不羁、为人直爽的“混世魔王”林萱厮混在一起。
隔世而生,再次和至交好友重逢,沈箬忍了眸中的酸涩伤怀,脱口而出:“你哪回不是偷跑出来的!”
林萱闻言,立刻恼了。
口中“嘶”了声,利落地翻身下马,绕到车门处探进身子就要来抓人:“几天不见,你这小丫头是越发牙尖嘴利,看我不将你的小嘴给撕了。”
沈箬躲了几回,终究不低对方身手敏捷,又扭又笑着连连讨饶:“阿萱姐姐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吧。”
林萱果然停了挠她痒痒的手,一双利落明亮的眼睛看着沈箬,口中“嘶”一声,盯着她眼尾那抹涌起的红色,沉了声线:“眼睛怎么红了,谁欺负你了?”
沈箬一愣,忙转过视线掩饰道:“哪有什么红,风沙进眼睛里罢了。”
林萱了解沈箬,知道她在说谎,可也从不会逼她说不愿意说的事,她跳下马车,回过身朝沈箬伸出手:“下来,带你骑马。”
……
林萱今日带了郊外马场里沈箬最喜欢的那匹小红马,牵给沈箬后自己则选了性子较烈的绝影。
她正要上马,却被身后的沈箬扯住了衣袖。
沈箬上前一步,看着绝影正踏着蹄子随时准备驰骋,道:“阿萱姐姐,今日我们换换,你骑小红马,我骑绝影,好吗?”
林萱瞪了她一眼,立刻摇头:“不行,你骑温顺的马惯了,绝影性子烈,万一摔了我怎么向沈伯父交代,绝对不行!”
她虽行事不羁,但对于沈箬的安危一直都很谨慎。
“阿萱姐姐,你说过人生在世总要做些出格的事,方不枉来这世间一遭,更何况我平时骑术还成,不会有事的。”沈箬满眼希冀的看着林萱。
她并非任性,只是重活一世,前世的种种线索纷繁复杂,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时扰得她喘不过气,她太想放纵自己宣泄心中的愁闷了。
林萱看出她眼中的认真,亦察觉到了今日沈箬的反常,挣扎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愿意拂了她的意,道:“那我骑着小红马跟在你身侧,记住,千万别太快。”
沈箬立刻转忧为喜,笑得眉眼弯弯:“好。”
……
不远处,裴恒一身沉金铠甲,手握佩剑登上了城楼。
他今日当值,负责京都城门的安全,方才在周围走了一圈并无异常,便登上城楼远眺城门外广阔的土地。
城楼上风大,冷风倏然涌来,吹得他的下摆烈烈飞扬。
秦风上前为他披上大氅,低声道:“主子,那半块玉佩找到了。”
裴恒神色未变,只轻点了下头。
他视线扫过城外大片宽阔平地,蓦地一顿,落在城外不足一里地的郊外马场。
马场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正在马背上手握缰绳缓缓绕圈。
这两匹马,一匹是较为常见的小红马,适合闺阁姑娘家骑坐。
另一匹却是极难驯服的烈马绝影,雄健伟硕的四蹄轻踏,一道浅绯色的娇小身躯坐于马上,显出极大的反差。
少女满头墨发倾斜,露出几分瓷白的侧脸,娇柔却惹眼。
裴恒凤眸微眯,眸底立刻冷了下去。
脑海中浮上那晚书房内,沈箬那双满含泪意的杏眸,里面有恨,有怨,还有强烈的抗拒,唯独没了之前少女怀情的含羞带怯。
分明前几日,这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还悄悄藏在沈府长廊外徘徊,见到他远远靠近的身影,小脸绯红地跑开了。
裴恒自诩在军营摸爬滚打,看遍战场的厮杀狡诈,尝尽人性丑恶,这样一个从小被宠爱长大的小姑娘爱慕的心思,自然瞒不了他。
可现在,沈箬对他的态度,似乎在瞬间有了转变。
还有那个诡异的梦……
裴恒指尖轻点腰侧佩剑,问身侧的秦风:“沈箬近日都做了些什么,可有异常?”
秦风也正看着马场上的两道靓丽身影,见主子突然发问,忙收回视线,回道:“将军,平忠已查清了,正在城楼下候着。”
裴恒“嗯”了一声:“叫他上来。”
很快,平忠匆匆而至。
他在下首站定,双手平举,躬身将手中密信呈上:“将军,沈姑娘近三月的行踪都已查明。”
裴恒神色微缓,接过密信一目十行地看过,眸色却更沉了。
密信上所呈的内容并无异常,都是些闺阁贵女喜欢的事情,或品茗赴宴,或外出游逛,或在家中读书女红。
另外,近一月沈箬正精心绣制一条腰带,看着是年轻男子佩戴的样式。
腰带既然是年轻男子的样式,那就不是给沈凛的了,沈箬唯一的兄长在幼年已失踪,这腰带是要送给……
裴恒唇角微顿,不自觉缓下阅览的速度。
不过最后一行字映入视线时,他才缓和下来的神色又倏然凛然如霜——
这条尚未制成的腰带于昨晚已被沈箬亲手剪碎。
裴恒展开纸张的长指倏然收紧了,一种没来由的烦闷从心底升腾而上。
他将密信递回平忠手中,淡道:“多派几名暗卫,继续盯着。”
平忠恭敬应下,将要转身离开时,又有些迟疑,像是憋着件事正犹豫要不要说。
裴恒看他一眼,道:“还有何事?”
平忠顿时松了口气般将身子转了回来,试探道:“主子那晚从沈府离开后,沈姑娘和沈大人又说了许久的话,言语里都是劝沈大人和主子您断了往来。”
裴恒剑眉微蹙:“可有说是为何?”
他不信仅仅一个梦,就让沈箬对他的态度有了截然相反的变化。
“这……这……属下觉得这其中也许有什么……”平忠嗫嚅着,脸上表情霎时十分精彩。
裴恒没耐心听他絮絮叨叨,寒潭般的凤眸一扫,冷道:“一句话说不清楚就下去领三十军棍。”
三十军棍!
将军治下严苛,赏罚分明,裴氏军中的三十军棍,可比外头的五十军棍还要狠。
这要是挨全了,他不躺个半年恐怕起不来。
察觉到主子今日心情阴晴难定,平忠不敢再打马虎眼,赶紧如实道:“沈姑娘说,她觉得主子您不是好人,您对沈府不怀好意。”
平忠咽了口唾沫,干脆两眼一闭,和盘托出:“沈姑娘还说,一见着您,就不喜欢您。”
“嗒”的一声,裴恒握于手中的佩剑一动,顿时发出凛凛颤音。
平忠立刻噤声。
四周静谧得可怕,裴恒的耳边隐约又传来了几日前沈箬娇娇怯怯的轻软低语——
“将……将军是来寻我爹爹的吗?”
“将军,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裴将军,”少女纤细皓白的手腕往院中角落一指,“这是我上个月种下的芍药,好……好看吗?”
将军,将军,将军……
那语调娇软柔媚,带着丝丝密密的懵懂情意。
可那晚,她的那声“裴将军”,却带上了色厉内荏的恨。
是那种要将他彻底隔绝在外,时刻防备带着敌意的抗拒。
这截然不同的反差让他心口没来由地发慌,尖锐的疼痛袭上后脑,他的脑海中不自控地涌上并不属于他的零碎片段——
秋叶飘落,那姑娘坐在踏雪的脊背,他则坐在她身后,将那纤弱单薄的身子护在怀中,手中握着缰绳,在一处马场纵马飞奔。
他重重在身后扬了一鞭,踏雪吃痛,更加迅驰起来,那姑娘便更加紧张地往他怀里缩,口中却兴奋地喊:“将军,再快些快些,阿箬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可他与沈箬分明并不相熟,又怎会如此亲密地带着人骑马!
裴恒强迫自己重重吐息,才勉强将这些荒谬的片段压下去。
突然,不远处的马场内忽然响起几声惊呼,而后就有几道马蹄声凌乱地踏到地面的声音。
有人尖声呼喊道:“绝影发狂了,快,快喊人去制服它!”
骑在小红马上一身骑装的女子急急忙忙要靠近,却被绝影蹄风一扫,带倒在地。
城外马场荒僻,纵观四周竟无一人敢上前!
意识到这一点,城楼上的裴恒瞳孔骤缩,本能地往前走了一大步。
那绝影不知为何受了刺激,竟扬开两只前提高高的踏起,马背上的沈箬被带得身子竟乎与地面水平,再往后半点就要坠下马去。
这小姑娘平时被沈凛娇生惯养,怎能制服得了生性狂躁的绝影。
他迅速转身快步下了城楼,对正在城门下交接的秦风冷声道:“速把踏雪牵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