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枝枝本以为谢家夫妇不过是碍于情面短暂地关心一番,酒足饭饱就忘在了脑后,不成想第二日,他们就将宁枝枝叫到了身前。
“裁制新衣?”
宁枝枝愣了愣。
宁婉芝点了点头,勉强从神色中挤出几分慈爱。
“你这孩子,自小便不爱说话,我和你姨父也不知你要什么缺什么,瞧瞧你身上这身,还是前几年的料子吧。”
说着,她伸手要捻宁枝枝的衣服料子,犹豫了片刻却又嫌弃地收了回去。
宁枝枝垂下了眸子。
她身上的料子确实是好料子,但旧了也是真的。
初到府上时,宁婉芝为了搏个好名声,每年定做新衣时都会高调地带上她,再听旁人夸赞几句‘夫人真是心善’。
那时的宁枝枝已经在宁婉芝眼里预见了自己的未来,故此每每尺码都报得大上一分,这才叫自己直到今日还有衣服穿。
宁婉芝继续道:“你穿这个哪里像是谢家的姑娘,旁人瞧去,还当是谢家亏待了你。”
又是怕旁人瞧去。
宁枝枝不知这个‘旁人’说的是谁,但下意识的,她想到了谢怀清。
然后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又打了个冷战。
不能想,不能想,再想又要生病了。
宁枝枝甩了甩头,把自己从褐色旋涡救出来。
随后,宁婉芝便叫来了自己的婢女。
“绿茵,带表小姐去王掌柜那儿挑些好看的料子。”
绿茵顺从地从来到了宁枝枝面前,宁枝枝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了她的胳膊,随后又自然地移开。
绿茵的胳膊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看来还她的力气还是小了些呀。
绿茵有些不情愿,毕竟她在夫人面前得宠,虽是丫鬟,却也只比少爷小姐低一头。
而宁枝枝?算个什么东西。
出了宁府,她走在宁枝枝侧面,却是眼睛鼻子都写着不情愿。
宁枝枝自然看到了,她想,绿茵和宁婉芝才像是一家人,眉宇间的嫌弃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宁婉芝并没有给她派宁家的马车,只是支了个小娇子出来。
绿茵懒散地对宁枝枝做了个请的动作。
“表小姐,咱们走吧。”
宁枝枝没在意她的态度,她此刻也有些新奇。
上一次出府还是三年前,三年足以叫京城变了模样。
她脚步的轻快骗不了人,绿茵见了,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
娇子晃晃悠悠地被抬了起来,宁枝枝偷偷掀开车帘看了看。
一路热闹,是她鲜少见过的景色。
她看着出了神,冷不防视线被一张不耐烦的脸占据。
宁枝枝吓了一跳,看清是谁后又在心里磨了磨牙。
这会儿太阳正足,绿茵跟在马车外,本就心中不快,再见宁枝枝偷偷张望的模样,更觉得烦躁。
“表小姐。”她的语气很冲,十分不耐烦。
“还请坐好,被旁人见我们谢家的姑娘这般没见过世面,实在是丢人。”
“哦。”
宁枝枝慢吞吞地应下了,随后道:“我和姨母都这样努力地隐藏身份,绿茵你怎么一下子就告诉别人了。”
这便是宁婉芝只派了小轿子的原因了。
她嘴上说着要对宁枝枝好些,但心里也知道宁枝枝没学过什么规矩,她可不愿被人知道是谢家的人。
“你!”
绿茵顿时语塞,想要反驳,却被宁枝枝紧张地止住了。
“嘘。”
宁枝枝小声道,随后掩住脸,遗憾地左右张望。
绿茵语气冲,说话的声音也大,旁边已经有了些若有似无的目光过来了。
“莫要再说啦,万一被姨母知道你坏了谢家的名声,我也保不住你的。”
她神情诚恳,好像真的为绿茵担忧一般。
绿茵的话哽在了喉咙,憋了半天,想到宁婉芝对下人的手段,到底没再说什么。
只是她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做出那副小家子气的分明是宁枝枝,怎么到头来成了她坏了谢府的名声?
她的这番纠结宁枝枝自然是不在意。
她将绿茵那侧的车帘放下,微微挪了挪身子。
随即掀开了另一边的帘子。
又不是只有一边才能看风景。
这边没有讨厌的人,风景更好呢。
一路上其实没什么好看,无非是商贩在叫卖,宁枝枝却看得目不转睛。
尤其是看到了捏糖人的,她恨不得将脑袋伸出去,仔仔细细看上一看。
她幼时最喜欢糖人了。
宁枝枝幼时过得并不好。
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二人,穷得叮当响,母亲又身子弱,时不时要抓药来维持。
她买不起糖人,便整日在镇上的糖人摊子窝着,一看就是一整天。
那老板虽喜欢这面团子一样的小女娃,但若今日他送了宁枝枝一个,明日旁的孩子也来要,他也要养家糊口,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
宁枝枝也乖巧,从来只眼巴巴看着,没提出过任何要求。
一直到母亲去世的前一日,她说今日多赚了两个铜板,明日要给我们枝枝买天底下最好看的糖人。
只可惜……
宁枝枝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端端正正坐了回去,不再看外头的景色。
只可惜,她到底也没等到那个天底下最好看的糖人。
可能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最好看的糖人吧。
布庄不算远,没再摇晃多久,娇子便停了下来。
绿茵倒是有些趾高气昂,好像不是宁枝枝要来挑选,而是她要做新衣一般。
王掌柜长年给谢家供衣,她认得绿茵,脸上的笑意浓重了一些。
“这不是绿茵嘛,来给夫人挑料子?”
绿茵十分受用他这般奉承的态度,舒心了不少。
她指了指一旁的宁枝枝。
“不是给夫人,给这个……表小姐。”
王老板也是人精,看到宁枝枝身上穿着的还是有些不合身的三年前款式也没说什么,脸上的笑容滴水不漏。
“原来是表小姐,夫人说您身体不好,不便出门,一晃也好几年不曾见过了,如今表小姐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标致吗?
宁枝枝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枯瘦的手腕,心想这王老板当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哄小孩的把戏。
不过宁枝枝却不知,原来宁婉芝在外是这般解释的。
当年她一路北上,磨破了鞋子,褴褛了衣裳,到京城时不知有多狼狈。
她没急着敲谢府的大门,而是在谢府门前当了好几天的小乞丐,蹲守了许多天,才蹲到宁婉芝出门。
看准时机,在最是繁华的街市,她扑了过去。
“姨母,枝枝可算找到您了,您是枝枝唯一的亲人了……”
她的哭喊引来了许多人,众目睽睽之下,宁婉芝脸色一僵,迅速红了眼眶。
“原来是我的枝枝……你怎么受了这般苦,叫姨母好生心疼。”
她便是这样进了谢家的大门。
谢府来了位表小姐的消息不胫而走,宁婉芝将她当个战利品一般,打扮得光鲜亮丽,带出去几回。
人人都夸宁婉芝心好,等旁人夸不出什么花来了,她便以宁枝枝身体不适为由,再没叫她出现在旁人视线中。
如今这王老板还记着她,也是难得。
王老板兴致勃勃介绍。
“表小姐,喜欢什么料子?这是最新来的蜀锦,最是光滑。这是流光锦,穿上之后,像是批了晚霞一般,还有这个……”
谢家最不缺的就是钱,王老板自然是什么贵就拿出什么来。
价钱在这儿,料子自然是极好的。
宁枝枝伸手摸上去,刚刚触到,却又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
王老板疑惑地看着她,随后,只见宁枝枝抿唇笑了一下。
“有没有方便干活的料子呀?”
这话一出,饶是见多识广的王老板都愣了愣。
而绿茵则是倒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
“表小姐又在说笑了。”
‘表小姐’三个字被她着重说了,是在提醒宁枝枝的身份。
宁枝枝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般。
她长得娇小,这会儿显出一种不谙世事的惊慌来,更是欲盖弥彰。
“是了,我不过是玩笑罢了,我……都可以的,绿茵挑便好了。”
她仓皇地看着绿茵,生怕自己再说错什么。
王老板在一旁,神情古怪。
谢家的表姑娘,开口就是问干活的衣服,如今还要看一个下人的脸色。
原来,这才是谢家表姑娘三年闭门不出的真实缘由。
眼见王老板神情不自在,宁枝枝掩下了眼中神色。
谢家不是真正的名门望族,谢老爷最初不过是个小商贩,一路从最底层打拼,才成了如今的皇商。
不知是不是劣根性,这般摸爬滚打过的人,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名声。
宁枝枝自然不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叫谢家声誉如何受损,不过即便微弱,她也想在旁人心中埋些种子。
等到哪一天,这些种子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再长成茂密丛林,将谢家围困其中。
王老板心中明镜一般,偏偏绿茵不觉,只认为宁枝枝这番话是识抬举。
“也好。”
她竟真的应下了。
“表小姐不曾了解这些花样,还是去歇歇吧。”
宁枝枝自然是顺从地点点头,她怯生生提议。
“我去外面走走。”
绿茵满不在乎地点头,视线黏在了这些上好的布料上。
她们这些受宠的婢女,平日里的穿戴都是仅次于姑娘们的。
如今这些料子,也有她的一份。
她挑得认真,全然忘了出门前宁婉芝的嘱咐。
宁枝枝便悄悄退了出去。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就阴沉沉的,天空都低了下来,压得人心中沉闷。
身旁不断有人步履匆匆,想趁着大雨未落下赶回家去,唯有宁枝枝的脚步未乱半分。
她不急不缓,不怕雨,也不怕回不去家。
商贩们支了棚,也没多少慌乱,见宁枝枝路过,许多商贩都要喝起来。
宁枝枝边走边看,很快就找到了一家糖人。
不知怎的,此时的她分明已经不再期待糖人,却还是鬼使神差蹲在了这摊位跟前。
就像小时候那样。
捏糖人的商贩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要捏个糖人吗?”
宁枝枝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想要的你这里没有。”
她带着一股莫名的执拗和笃定,商贩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
“姑娘不说,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
“真的有吗?”
天光被日头遮住,宁枝枝的眼睛便成了此刻唯一的亮着的光。
“我想要天底下最好看的糖人。”
她一字一句,直白地说出自己不曾宣之于口的愿望。
商贩愣了一下,随后就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难的,我这手艺可是京城一绝,你看了就知道了。”
说着,他手指上下翻飞。
宁枝枝原本没抱期望,他这样笃定,她被勾起了兴趣。
原本糊成一团的糖浆在他手上瞬间听话起来,这边成线,那边成面。
没一会儿,就捏成了形状。
糖人精巧,宁枝枝看了看糖人坠着的小辫子,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显得十分困惑。
商贩倒是骄傲。
“我瞧着姑娘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照着姑娘捏的糖人,自然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糖人。”
原来如此。
心中知道这是商贩的一贯话术,但宁枝枝还是呆了呆。
娘亲也说她是世上最好看的小姑娘。
那当时娘亲想给她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糖人?
所有答案都是猜测,娘亲的想法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谢谢你呀。”
宁枝枝弯起眼睛笑了笑,道谢过后掸了掸衣角,不再逗留。
商贩举着糖人一愣。
“姑娘,你的糖人不要了?”
“哦……”
宁枝枝看了看他手上的糖人,分外为难。
“可是,我没有钱呀。”
幼时买不起,今日亦买不起。
有些东西便是这样,一瞬不曾拥有,便一生难以企及。
宁枝枝最后瞧了一眼他手里的糖人,像是最后瞧了一眼自己的念想。
商贩刚要动怒,从另一边却伸出一截白痩有力的指尖,捻着一粒碎银。
随后,碎银的主人将那糖人接过来,未发一言,递到了宁枝枝面前。
惊雷忽起,骤雨急至,带着雨丝的凉意零零洒洒落下。
冷淡的檀香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穿过风雨,来到宁枝枝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天空一声雷响,大哥闪亮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