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圣诞聚会(下)

如果不是埃莉诺的提醒,理查已然忘记了那个与他有过一夕之欢,又被他送到霍迪尔纳夫人身边的少女,回想起那个普瓦捷的夜晚,他只能想起她细碎的黑发和那双蓝眼睛,那一天是一个意外,他做出了补偿,以为从此与她不亏不欠,可他没有想到这会让她怀孕,并死在产床上,他那天不应该喝酒的。

他又看了一眼玛蒂尔达怀里的婴儿,他正熟睡着,和他一样有着金红色的头发,他心一动,似乎真的在这个婴儿身上找到了一些相似之处,当他再抬起头看向埃莉诺时,面对她明显带着审视的目光,压抑住内心的苦涩道:“您应该知道。”

他以为埃莉诺会发怒,可她只是平静地从玛蒂尔达怀里接过那个孩子:“他的母亲在回归上帝怀抱前给他起名叫塞萨尔,这是那个可怜的女孩最后能留给他的东西,至于你想要的那个名字,等你有了合法的婚生子再说吧。”她抛下一个眼神,玛蒂尔达立刻识趣地带着奥托离开,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埃莉诺嘴角稍扬,这时候又重新有了那个曾叱咤风云的王后与女继承人的风采,“奥托还太小,虽然你父亲不会让玛蒂尔达和亨利离婚,另嫁与腓特烈一世的亲属,但毋庸置疑,在奥托长大前我们仍然需要保持和神圣罗马帝国的联系,以防我们在应对东部局势变化时孤立无援。”

“你们想要干什么?”

“腓特烈有一个女儿,比你小十一岁,他和你父亲都很满意这个婚约。”埃莉诺的声音严肃起来,“不要再拿爱丽丝当借口了,理查,你不能一直躲避婚姻,做一个没有婚生子的单身汉,我并不信任你父亲的承诺,但如果你愿意结婚并拥有后代,他至少会在继承人的口风上缓和,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放弃你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这是你成为国王的第一步。”

“我听从您的建议。”理查低下头,他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都如同风中的沙砾般消散,像是被剁去了利爪的狮子,埃莉诺并没有心软,将塞萨尔交给女仆后拍了拍理查的肩膀,“去宴会厅吧,我的孩子,不要惹你父亲生气,至少在今晚。”

“我的孩子们。”当所有的宾客都到齐后,亨利二世终于姗姗来迟,他已经五十一岁,但体格仍然健壮,面容修剪整齐,双目炯炯有神,披戴着一件紫色天鹅绒、用金线勾边的华丽斗篷,他目光扫向他的三个儿子,挨个问候道,“很高兴你今天收拾了一下自己,约翰,你还没有到可以不注意自己仪表的年纪;杰弗里,我听说了康斯坦丝的事,希望你能快点给我生一个孙子,如此布列塔尼才能永归金雀花的怀抱;理查,为什么黑丧着脸,我本以为你应该最开心的一位,不要垂头丧气,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一席话兼具问候与敲打,在这来自父亲与君主的压迫面前,连最桀骜不驯的理查也只有收敛锋芒,顺从地回应道:“我很高兴,亲爱的父亲,希望我们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我们夜夜都应当如此愉快。”亨利二世举起酒杯,埃莉诺起身挽住他的手臂,二人相视一笑,周围欢呼连连,仿佛他们一直是对恩爱夫妻,奏乐旋即响起,亨利二世的目光扫向理查,后者似乎又失去了笑容,发现亨利二世正看着自己,理查还是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自己的沮丧情绪,转而露出笑容迎合父亲,“是的,我们家族应当永远如今日般团结。”

“我很高兴你这样想。”亨利二世欣慰道,乐于见到理查出于种种原因不得不附和自己,哪怕明知他并不真心,这也能让他感受到由衷的愉悦,“杰弗里,约翰,我的儿子们,你们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愿?”

“是的,我真高兴我们能够放下对彼此的成见,重拾曾经的情谊,上帝见证,我们将永远相爱。”杰弗里反应很快,甚至还不忘拉起约翰,“愿此刻永恒!”

“愿此刻永恒!”约翰也干巴巴地回应道,而后在所有到场的王室成员和封臣的见证下,兄弟三人互相拥抱、亲吻,仿佛真的冰释前嫌。“不知道他们的和解能维持几天。”目睹这一切的豪登的罗杰心想,他环视四周,发现或许只有美丽迷人的玛蒂尔达公爵夫人是真心实意为弟弟们的和解高兴,甚至眼泛泪光,而其他人包括她九岁的儿子在内都将这场和解当做一次做戏,毕竟在金雀花家族父子阋墙、兄弟相杀的故事实在太过常见,这短暂的和解甚至不一定能撑过一场宴会的时间。

“坐下来,我的孩子们。”当一度高昂的气氛趋于平静后,亨利二世做了一个手势,这令全场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今天我还要宣布另外一个消息,我的儿子,我的继承人,阿基坦公爵理查,他将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的女儿订婚,待明年冰雪消融,春日的阳光重新洒落在欧洲大陆时,这对新人将在上帝的见证下结合,统治金雀花的领地。”

“感谢您的馈赠,父亲。”理查说,他跪在亨利二世脚边,亲吻着他的衣袍,“我会在普瓦捷迎接我的新娘。”

“相信她会让你满意。”亨利二世慈爱道,亲自扶起理查,并与他互相亲吻面颊。对于他的封臣们来说这简直称得上是一副惊悚画面,但豪登的罗杰倒是松了口气。

国王终于表露出诚意,他想,这或许意味着他们的和解时间能长一些。

“这不公平。”

亨利二世本以为最先找他控诉的人会是约翰,不料等着他的却是杰弗里,他抿着嘴、皱着鼻子、跺着脚,看上去委屈不已,上帝见证,他还是个孩子时也不曾如此无理取闹,“理查得到了一切,阿基坦,安茹,诺曼底,纯洁无瑕的高贵新娘,可我们什么都没有。”

“你有了布列塔尼还不够吗?至于约翰,我早已封他为爱尔兰国王,如果你们兄弟三人摒除争议、一致对外,何愁不能在有生之年彻底征服爱尔兰,使约翰成为名正言顺的国王?”亨利二世今天心情尚好,因此还耐着性子宽慰杰弗里道,“杰弗里,你是我的儿子们中最聪明能干的一位,如果你是我的长子,过去十年我的苦恼便不会存在,可事情已成定局,你不妨去争取一下其他的东西,比如理查的总理大臣。”

“他将我们视为您的鹰犬走狗,当他获得胜利后,他只会志得意满、得意忘形,怎会以德报怨,重新将我们视为他的兄弟?”杰弗里继续控诉道,亨利二世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他知道这确实是理查的想法,“如果您想要我们化敌为友,总要给予我和约翰一点可以被他拉拢的价值。不要让理查从此以后理所当然地当自己是英格兰、诺曼底和安茹领地的继承人,您的仁慈与慷慨不会收获他的爱,只会让他认为是他终于在战场上迫使您从命,从而得意忘形,当他再度因为鸡毛蒜皮的事与您发生冲突时,您难道要直接取下王冠来取悦他吗?”

“这不可能!”亨利二世冷笑道,“他已经成为了我的领地的继承人,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尊严,荣誉,那些没有任何价值他却视之为性命的一切。”杰弗里尖刻道,他看似情绪失控,实则句句直中亨利二世的软肋,并且卓有成效,因为他看到亨利二世真的在动摇,“您不会放弃王冠,正如理查也不会轻易咽下他认为的因他尊严受到挑衅而得到的屈辱,您知道理查的性格,一旦他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与您作对,乃至于与法国国王联手......”

“住嘴!”亨利二世突兀地打断道,杰弗里立刻乖觉地闭上嘴,同时心中惴惴,不知道亨利二世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你明天就去诺曼底。”亨利二世喘着粗气,这一刻杰弗里忽然发现父亲终究还是老了,他的眼角有深刻的皱纹,金发的颜色也不再明亮,这个发现令他心中窃喜,苍老意味着更多的破绽和弱点,这可以为他所用,“不要让我失望,我的儿子。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如您所愿,父亲。”杰弗里回答道,心中想的却是若要儿子对父亲永远崇拜景仰,那亨利二世首先应该做一个不让儿子失望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