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这一处院子名唤凝园,凝园是座四进四出的宅院,引了活水进来,更是种了白玉兰树。
这白兰树是从西戎上贡来的,稀罕贵重,即便是宫里也只得了寥寥数棵,而这里却是满园飘香。
沈渊渟正在八角凉亭里作画。
捋着绣着滚边流云的袖口,手持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细描下泼墨般的白玉兰。
应元自进园后便立在下首,等殿下画完才回禀:
“殿下,属下已与她见过了,她很愿意帮殿下的忙,”
应元顿了一下,冰冷的脸庞上有一丝迟疑,
“她还请属下带话,说殿下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她今后会尽心为殿下做事。”
“哦?”沈渊渟似是笑了一下,语带讽刺,
“看来还真是被咱们这位虞夫人害得不浅。”
虞夫人是虞相的嫡妻,夫妻之间同气连枝,她的意思便也是虞相的意思了。
虞相是天子近臣,他如今正得宠信,阖宫里凡是有夺嫡心思的皇子都试图拉拢他,只是这老家伙是属狐狸的,轻易不肯站队。
沈渊渟放下笔,抬眸望了一眼西北方,那是皇城的中心方向,在四通八达的皇城里,居于中心位的,也是当今最有权势之人。
他曾经也在其中。
“应元,送些药过去。”
“告诉她三日后她主子必定会联络上她。”
沈渊渟的声音像是缥缈在云里,应元抬首时殿下已不见踪迹。
倚绿苑内
“咚咚”
门外传来两下短促的敲门声。
花朝想站起来开门,却因身后的伤倒吸两口凉气。
“谁?”
“花朝,是我。”
虞时娇静悄悄地把房门打开,探出头来。
她今日穿的月白色披风上挂着两个白色绒球,两个白色的小绒球更衬得她皮肤白皙,像只活泼的小兔子。
花朝愣神了片刻,才诧异道:“小姐,您怎么来了?这里脏污,您快出去吧。”
虞时娇却不管不顾,直接关了门进来。
昨日沈渊渟叫停时,花朝已被打了十几板子。
身上血肉模糊,刺目的血叫她忍不住反呕。
琴音已给花朝看过了,虽然皮肉伤得严重,但好在小丫头身体底子还不错,未伤及根本,只需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花朝昨夜一直在发烧,她便守在她旁边给她换湿帕子,今早顶不住才换了绿盈来。
小丫头年纪小,现在才不到及笄,虽然她们在相府时从未见过,但对虞时娇而言,也比其他人亲近些。
“花朝……”
她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了,这祸事皆由她而起的。
“我给你换药。”
“小姐!”花朝脸色发白,“奴婢低贱,哪能劳您亲自动手,还是等绿盈回来再换吧。”
她脸孔发白,耳边皆是滚落的汗珠,一副痛到不行的模样,说完话还挪动了下,转到了床铺里侧。
站在床边的虞时娇捏紧了掌心的药瓶,没有坚持。
花朝脸上的惊恐太过明显,她抿紧唇角,她一向是个累赘,这次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两人的气氛有些凝滞,虞时娇没再继续纠缠,只让人好好消息便回了春熙殿。
花朝看不见虞时娇的身影,听到关门声,这才松了一口气,望向自己的枕侧。
她枕侧放着一个白玉净瓶,色泽细腻,胚胎完好。
花朝的伤养了半月便无虞了,琴音说好在只伤了皮肉未伤到骨头,否则至少得在床上躺个三五月。
可即便是如此,虞时娇还是有些担心,平日里她便要花朝多陪她,也好能多休息。
倚绿苑里正经的主子只有两位,殿下有自己的人,根本用不到她们插手,虞时娇又是个好性子的,她们的日子也舒坦很多。
只是上次花朝被打后,她们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多说一句,除了琴音,其他丫鬟都不敢再和虞时娇亲近了。
沈渊渟来得次数不多,他来也只是一件事。
虞时娇现下有些怕他,只怯懦地叫殿下。
倒是沈渊渟觉得她这副样子怪可怜的,又起了兴致。
等到两人结束时,虞时娇拖着酸软的腿站起来给沈渊渟整理外衣。
他们方才还亲密地耳鬓厮磨,可现在却又陌生得像是主人和奴仆。
沈渊渟眸光落在虞时娇的脸上,不带丝毫感情,是审视。
他的目光太过扎人,叫人不自在起来。
从沈渊渟的角度能看到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在认真梳理他身上的盘扣,光影错落下,本就漂亮的手指显得越发白皙漂亮,像是熠熠发光的东珠,更别说上面还有几点缠绵悱恻的吻痕。
他握住虞时娇的手,眼神落在手指上那几点针口上。
针口很小,在光下并不明显,只有这样细看才能看出些痕迹,无端破坏了美感。
他捏得有些痛,还捏到了手指上的细小伤口,
“嘶……殿下……”
她眼里泛起了泪光,她总是这么爱哭,稍微受一点痛便红了眼眶。
“怎么弄的?”
他声音有一点哑,还掺杂着微不可见的温柔。
“这几天闲来无事在学绣花。”
虞时娇没抬头,她双腿还在打战。
下一刻沈渊渟便把她揽进怀里,两个人贴得那样近,他捏住她的手指把玩了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明明被捏痛却不敢反抗的可怜模样,最后才大方恩赐道:
“平日无事可去隔壁厢房读书习字。”
他们很少挨得这么近,虞时娇用手抓住沈渊渟的衣襟,有些不好意思地坦诚道:“我识字不多……”
沈渊渟微微停顿了一下,
“把隔壁房间收拾出来,往后孤来教你。”
琴音得了命令便着手收拾厢房,原本不过是一间放杂书的暗室,两日便被改成了清雅的小书房。
小书房外种的是芍药花,窗棂早上正对着阳光,照得里面亮堂堂的。
书房里沈渊渟正握着虞时娇的手教她写字,两人的手贴在一处,虞时娇抿住唇角,心思却不在写字上。
她和殿下成婚已有一月,可从不曾、不曾离得这么近。
这几日殿下都在教她读书写字,比起开始的冷淡,这几日的殿下堪称温柔,可她还是夜夜梦到花朝被打的那天,刺目的血教她不敢忘。
“你很怕我?”
沈渊渟的声音有些凉,在耳畔呼出的声音就像一道惊雷。
“不是的殿下,我……”
“是在怪我打了你的婢女?”
他似是轻笑了下,没有如虞时娇像的那般生气,
“娇娇,这宫里是有规矩的,若是坏了规矩,你说该不该罚?”
他声音温柔,像是在诱哄,
“何况孤也派人送了最好的伤药,娇娇最是听话,还要和孤怄气吗?”
他这样温柔,好似两人原本的隔阂都不存在。
“没有……”
虞时娇脸色发白,她还是很怕沈渊渟凑得这么近,那一日真的吓到她了。
主子处罚奴才,在相府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是在宫里。
她说不出不对,被沈渊渟绕得有些懵,只能避开视线不回答。
“没有怄气……”
她回答。
她不太聪明,学些什么也总是比旁人慢些,现在更是说不出不对。
沈渊渟这几日教她习字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便也不再为难,只专心教她认字。
晡时日光下落,洒落在院里的芍药花上,也照在窗棂上,窗上两人的箭影合在一起,倒是有几分新婚夫妻的恩爱模样。
沈渊渟是被当做储君培养的,他的字迹如行云流水,有云游雨骤之势。
即便是虞时娇不懂书法,也知道殿下的墨宝难得,她写的字帖是和沈渊渟的草书不同,是女眷常用的簪花小楷。
这字难写,虞时娇又是半路出家,折磨了几日也才堪堪写好自己的名字。
她虽不聪明,但却足够刻苦。
之前在相府时为了少招惹麻烦,奶娘便时常替她称病,因而学堂她去得不多,现在学的也是最基础的《千字文》。
她很珍惜这次机会,之前在相府她便羡慕几位姐姐能去书房,现在自己得了机会便每日泡在小书房里。
沈渊渟来教她的次数不多,只除了前几次,余下便是由琴音在教,这也让她自在此,因着和琴音混熟了,也多了几丝鲜活气。
她在相府时便不受重视,平常的仆役不愿意搭理她,她也总是笑盈盈的,现在琴音待她礼貌,她便愈发感激,只是花朝却是不同她亲近了。
宫外的凝园内,沈渊渟在画一幅春醉玉兰图。
画上的玉兰正是这院内的,而玉兰枝桠上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麻雀。
“应元,把这幅画送去春熙宫。”
沈渊渟收笔,拿起布巾擦了擦手。
“是。”
应元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殿下这几日正对倚绿苑里的虞小姐感兴趣,竟然还搜罗了不少字帖供人临摹。
“江海,你说这猛禽的窝里会不会生出只小麻雀?”
应元走后,只有江海在旁随侍,他是跟着殿下的时间不长,但最会看主子脸色,平日里没少摸差打诨博殿下一笑,可自从殿下被囚在倚绿苑,他也是如履薄冰,不似从前了。
他在心里琢磨着殿下的话,只谨慎回应:
“殿下您这是在打趣奴才了,这猛禽窝里怎么会混进一只麻雀,除非……”
他还未说完,沈渊渟便侧身看他,眼里还是如往常一样没有一点表情,面上带着几分笑意。
“除非什么?”
江海后背的皮都绷紧了,现在能让殿下笑的事越来越少了,若是回答不好,怕是惹了殿下厌烦。
“除非、除非是……抱错了?”
他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小心翼翼地偷嘘着殿下的脸色,发现殿下神色未变才长出一口气。
“抱错倒是没有可能。”
说完似是还哼笑了声。
白兰树上停着的麻雀似是被雨水打湿了羽毛,正在用小巧的鸟喙一下下啄吻梳理,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在林子上蹦蹦跳跳,却因羽翅湿了飞不出去。
偏偏小麻雀还不觉得,只蹦蹦跳跳地在白兰树间跳跃,抬起小爪子落在了一朵盛放的白玉兰上,闻到花香又打了个喷嚏,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倏’地一下,那麻雀落下来,扑棱着一侧翅膀却又站不起来,最后只能落在地上。
江海心下微惊,旁人不知道,他却知道,方才是殿下动手了。
他看着殿下的背影,耐心地从地上捡起这只小麻雀,谨慎地没有碰它受伤的一侧羽翼。
嘱咐人把这祖宗养好了,心里琢磨的却是倚绿苑那位从未见过的虞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没爱上,男主前期是事业脑,他走得每一步都是在谋求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