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彭夫人带领下进入膳厅,李桐枝才知她口中备下了许多糕点没有在夸张。
一张宽大的花梨木八仙桌上竟是满满摆了十几盘不同的糕点,丰富的品类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碗竹韵露清爽润口,你可以先饮些。还有这道金丝燕窝,我听凤影提过你喜甜,叮嘱着多加了两勺蜜,也可尝尝。”
彭夫人一顺溜地把枣花酥、水晶冬瓜饺、翠玉豆糕等自己喜爱的糕点都推荐给她,听得李桐枝有些发愣,不知该品哪一种好。
身为公主的小姑娘在宫中过得实在拮据,不肯多舍银两给御膳房,枕琴能在小厨房里准备给她的仅有糖蒸酥酪,见识不到太多花样。
若非贺凤影时常会捎带一些糕点进宫给她,她怕是桌上任何一道糕点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哎呀,是我嘴碎话多了,府上厨子手艺佳,其实哪一道都不错,殿下尽取自己瞧着顺眼的试试吧。”彭夫人注意到她迟迟没有下筷,停下了介绍,哄着她随意夹用。
李桐枝便从摆放离她最近的碟子里取一块的翠玉豆糕送入口中。
清甜溢开,甜得恰到好处,并不过分腻。
又浅浅饮了口竹韵露,试了试枣花酥,她的小鸟胃便满了底。
放下筷子,噙着笑向期待她评价的彭夫人道:“的确很好吃。”
“能有你喜欢的就好。”彭夫人念及一会儿还要吃正餐,没推荐她用更多糕点。
素净如玉的手支起下颌,彭夫人怀着好奇心试探性问:“九殿下肯同我说一说你同凤影最初是如何认识的吗?我每每问起,他都拿巧合一类的话敷衍我。”
说到这儿她面露微恼。
没央李桐枝开始讲述,倒是自行嘟囔着抱怨起来:“别看他现在温和,小时候性子可独了,不肯亲近我和他父亲,更别提其他同龄人。
明明也是豆丁点大,竟当面嘲讽比他大两岁的男孩幼稚。闹得打起来了,还借他父亲教他的技巧,把人家压在身下揍……”
同父亲讨论完的贺凤影方一踏入厅内,就听到母亲向李桐枝讲自己年幼时的丑事,拆自己的台。
笑容顿时僵在面上,脚步也顿在原地。
李桐枝循着他们进门的动静看来,他对上杏花眼中盈到满溢出来的笑意,凝滞的思绪重新开始流动。
意识到他其实无需仔细解释什么。
毕竟透过时间提及过去发生的事,总会自行美化。
就像母亲现在讲起也是唇角含笑——全忘了他把人打得口鼻流血时,她是如何焦急伤心一样。
而作为倾听者的李桐枝未亲眼见到他冷漠揍人的情景,单是这么听一听并不会觉得害怕,多半只会觉得有趣。
不过为免母亲暴露出更多事,贺凤影还是快步上前,轻声中断了讲述:“母亲,你与桐枝在聊什么呢?”
经他一问,彭夫人才记起一开始是她尝试问起李桐枝他们的认识经过。
结果倒成了她自己絮絮讲述贺凤影的故事。
彭夫人歉意看向李桐枝,小姑娘却喜爱她亲昵同自己说话的态度,也乐于了解更多自己所不知的贺凤影事迹。
为投桃报李,她回忆起自己与贺凤影的第一次见面,不太好意思地道:“我们相识的确是巧合。”
那时她刚过完五岁生辰,时常被皇兄皇姐逮住欺负取乐,连躲在自己宫室中都有可能被强行邀出去。
她被恐吓过不许将实情告知母妃,也不希望为母妃惹来更多事端,只能每日在偌大的皇宫里藏匿踪迹。
如果能让李玉蟾一行找不到自己,就免去了一场霸凌。
她躲入御花园的偏僻处,意外在那儿见到了年长她三岁、却高出她很多的陌生小少年。
她不知他的身份,下意识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并不敢上前招呼。
原准备换个地方躲藏,却随一阵清风嗅到颇浓的血腥味。
李桐枝不禁停下离开的脚步,轻声问:“你受伤了吗?”
她的侍女枕琴身上备有处理外伤的药膏,若他受了伤,可以帮上忙。
贺凤影听到这絮绵般的声音,抬起眼眸,比娇嫩幼兔更加柔软的小姑娘出现在视野中。
仿佛雪白一朵绒绒蒲公英,呼吸稍重了都有可能将她吹得飞散。
他之前跟随父亲观宴时,于许才人身边望见过她。
为免吓着她,贺凤影将方才掐碎花瓣而染上花汁的手往身后藏了藏,礼貌婉拒她的好意:“不妨事的,九殿下,不是多重的伤。”
“出血的伤口必须得上药。”她受伤的经验很多,以为他在逞强,柔声哄着他道:“别担心,上药只会疼一会儿,等上好药就没事了。”
贺凤影没料到她能有坚持帮忙的韧性,对上那双纯真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眸,一时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抿抿唇,他轻道了好,却并不脱去外衫,不将背上深刻的鞭伤露出。
他只挽起一截袖子,给她瞧了瞧小臂上被波及的浅浅伤口。
浅也就是相对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好些,映入眼还是很触目惊心。
连枕琴看得都眼皮直跳,不知该从哪里上药好,李桐枝的脸色更是吓得煞白。
“抱歉,伤口碍殿下眼了,我会回去自己处理。”贺凤影就是要她知难而退,语罢便准备放下袖子。
“等等,我不怕,我可以帮忙。”
给他上药,是她自己提出的。
要是她现在惧怕他的伤口逃开,岂不是多给他心上添一道伤。
为表现出不怕的态度,李桐枝鼓起勇气,干脆从枕琴手中取来那一小盒药膏,要亲自给他上药。
他愣愣地在她示意下抬起手臂。
她用嫩芽般的手指裹起些药膏,一边循着伤口外沿轻轻涂抹,一边问他有没有触疼。
“我对疼痛不敏感。”他心尖颤动着,为抑住这份异常的感受,想要速战速决,因而实言告说:“殿下无需顾虑,随意涂抹吧。”
贺凤影以为自己说的该是句宽慰的话,可引发的是李桐枝的心怜。
她垂下睫羽,道“我上次磕到后脑,也没怎么感到疼,只有些微麻感,结果是伤得最重的一回,回去后昏了大半日。医师同我说,疼痛是身体在提醒受伤了,若是没有这份疼痛,反倒不好,容易忽略伤势。”
贺凤影哑然失言。
她将药涂完,问了一句:“你是因什么缘故被打了呀?”
什么缘故?
贺凤影微眯起眼。
他同父亲在殿上侍候,有不开眼的宫女在行刺皇后暴露后,将他挟为人质。
以为他年纪小,不具备威胁,她的心神都用在警告其他人不准靠近上,忽视了他拿起旁边桌几上的铜制酒爵。
因此被他突然猛得闷脸砸向口鼻,痛叫一声,躬身捂着伤处后退。
身高差距不那么明显了,因见血而兴奋起来的贺凤影知她是行刺死罪,不必忍着杀意,便快活地追砸好几下,生生将人砸死了。
中间有皇上示意,无人向他喊停,等他住了手,才发现可能做得过了。
刺客已经失去战斗力,即便要杀,也不能溅这正殿一地血。
皇上没有责怪他,反而饶有兴味于他的性情,可惜他父亲执意为他请罚,这才受了一顿不轻的鞭打。
此中经过显然不适合说给李桐枝听。
贺凤影偏偏脸,示意在他先前摧残过的芍药,胡口诌说:“我父亲之前令我看守那丛花,我这几天开小差偷闲去了,回来花枝全歪倒了,自然该领顿罚。”
李桐枝看向那丛芍药,微微内收小巧的下颌,同他道歉:“对不起,花枝是我压倒的,是我害了你。”
两天前李玉蟾在这儿推了她一把,她倒进花丛里,胳膊上被剐蹭的红痕都还没全消。
若是没遇到贺凤影,她怕是都不能知道自己还连累了其他人受罚。
她轻轻解释自己并非故意,以后一定注意。
贺凤影想不出她作为霸凌的受害者,应当如何注意。
直到五天后同父亲巡视时,忽然听到李玉蟾等人再次欺负李桐枝的动静。
庶出皇嗣之间的事无论好坏,都轮不到他们来管。
可贺凤影还是没忍住循声走去,眼睁睁见李桐枝被五皇子推搡着失去平衡。
倒去的方向有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罐摆设。
已知悉自己损坏了物什,可能有其他人被惩罚的小姑娘自行向后仰身改了方向,腰背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疼得眼泪涌出。
愤怒、怜惜、憋闷,甚至杀意搅在贺凤影心中乱如麻。
他抬步直要走过去,却被父亲按住肩:“你有什么资格管这件事。”
贺凤影对上父亲沉沉眸色,听他问:“你不是只想同我学伤人、杀人的手段取乐吗?怎么忽然起心思为九殿下出头了。”
“我改主意了。”贺凤影知父亲说得在理,现在的自己的确没有资格,便毫不客气地道:“不如父亲教教我该怎么保护她。”
天性嗜血残酷的疯狼对一株铃兰动了心。
他学会了戴上项圈,成为皇室专属的鹰犬,博得皇上足够的信赖和重视,得到守护她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