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清脆风铃作响,辘辘安车声停歇在忠义侯府外。
骑马在侧伴行的贺凤影利落下了马,行至安车旁,掀起厚缎车帘,探身向内。
看着端坐在车厢里一身盛装打扮的小姑娘,水色的薄唇弯起弧度,伸出手邀请道:“桐枝,到地方了,下车来吧。”
风光霁月的少年郎暗地里作为枭羽卫,需得对犯人动刑,一双手为不染血,总是佩戴深色的皮革手套。
常年不见光的手,难免显出苍白。
幸而此刻有和煦的阳光镀上一层暖色,看不出异常来。
然而李桐枝葱白的手指轻捏着颈上的缠花枝璎珞环,心中一片空茫,没有立刻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掌。
柔软的指腹贴压在莹润的玉石上,她不太懂自己怎么就糊涂着答应贺凤影出宫到忠义侯府来了呢。
虽然早晚该是有见他父母这一遭,但贺凤影提议得太突然,她还没有学习好相关礼仪,没有了解他父母的喜好,连见面礼都没有备下,换的这一身衣裙也不知合不合适。
她心中打起退堂鼓来,犹豫地说道:“要不今日还是算了,等我做好准备,改日再来登门拜访你的父母吧。”
贺凤影知晓该如何打动她,并不一味相劝。
他垂下细密的长睫,故意作出为难的表情,叹息道:“可我已经遣人先行归家,通知他们你会来了。桐枝若是不肯同他们相见,他们该疑心是我在路上惹你生气,才将你气走了。”
“好吧。”她果然不忍心他遭父母误会,被成功说动,即便仍然紧张也应了好。
贺凤影抬眸,对上那双潋滟杏花眸,又以诚挚语气开口宽慰道:“他们不重视礼节,你愿意来见他们就是最好的礼物了,无需再准备其他。”
李桐枝默默捏紧粉拳给自己鼓劲,旋即站起身,将手搭上他的手掌,借力走下安车。
府前两尊石雕坐狮栩栩如生,漆成朱色的门扉焕然如新。
尤其所悬牌匾“忠义侯”三个描金字,是工匠拓印的皇上亲笔,京中其他世家贵族都没有这等殊荣。
毕竟展现在她面前的忠义侯府属她父皇藏有私心的赏赐,整体都是由被收缴的公府改建而来,比起其他同等级的侯府,都更显气派。
李桐枝与贺凤影并行府中不远,便在中庭见到一名将近不惑之年的男子。
他五官并不算出彩,气质却很从容,一双乌黑眼眸格外明亮,露在外的手臂覆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看得出从前应是位武艺不凡的练家子。
可惜现在他只能坐在由侍从推着的木制素舆上,膝上盖有厚厚的绒被避风。
显然是不良于行,武艺再没有发挥的空间。
李桐枝辨出他就是火场救驾折了双腿的忠义侯、贺凤影的父亲,轻轻点头示意,乖巧地道了一声“侯爷安”。
然后怀着羞怯心,向立在身侧的贺凤影靠近一步,求助般曳住他的袖摆,以眼神无声地询问接下来应当怎么办。
贺凤影将柔软的小手执在掌中,牵着她行到忠义侯面前,问道:“父亲,怎么独你一人在此,母亲呢?”
“你传消息说九殿下会来,静蕾吩咐膳房午膳多制几道合九殿下口味的菜肴,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始终放心不下,干脆去膳房亲自瞧着他们做了。”
忠义侯解释完,吩咐身后的侍从去膳房一趟,告知妻子客人已至。
慈和的目光落在李桐枝的身上,道:“九殿下无需紧张,我们并非第一次见面。”
他抬起手,稍稍比量了一下不到素舆扶手的高度,含笑道:“不过在我印象中,你还是个只有这么高的小女孩儿呢,见了人就往许才人身后躲。”
年幼的李桐枝没观察过宫中侍卫们,对他并无特殊的记忆。
可听他提起自己母妃,还是不由心生亲近感,圆瞳倏忽亮起,面颊泛起红霞:“您记得我母妃吗?”
“是,才人柔顺恭和,与人为善,九殿下与她气质相像。”
李桐枝听惯了八皇姐等人对母妃的污蔑,难得从他人口中听到对母妃的正面评价,颇为感动:“谢谢您愿意这么说,我一直不敢忘母妃的教导。”
虽然母女两的气质相似,但又有根本上的不同。
李桐枝尤有天真烂漫的纯然,恰如出淤泥而不染的含苞菡萏。
而来自大衍附庸国的许才人则是历经千帆、洗尽铅尘的淡雅,仿佛一滴水曾淌在欢快的溪流,流入汪洋的大海,见过世间种种,最终化成轻飘的雪花落在静谧的峰顶沉寂。
即便乃是异族,忠义侯对纯白的雪也难生出恶感。
然而他没想到实话实说的中肯评价竟能博来小姑娘的感激。
他皱起眉,想起贺凤影这段时间暗暗收拾八公主母家,及两位公主的矛盾根由,神色微顿,问:“难道宫中还有你母妃是阴谋上位的谣言吗?”
以宫女身上位为妃的独许才人一个,他人议论自是会议论的。
幸而李桐枝笃信母妃的人品,除恐惧八皇姐借这个缘故欺辱自己外,即便听到他人恶评母妃也不会上心。
她微笑着没答。
忠义侯领悟其中默认的含义,同品出他话中隐晦的贺凤影对视一眼,点头示意。
他既说许才人阴谋上位是谣言,自然是明晰真相。
然而不等贺凤影探知更多,就在他们说话的一会儿工夫,得到通知的彭夫人步履匆匆地赶来了。
她满面欣喜地停在李桐枝身前几步,感慨道:“我听凤影说起九殿下多次,早就想见一见殿下,今日终于如愿了。”
贺凤影的好颜色正是继承自母亲。
虽同样是年逾三十,但岁月善待美人,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添一笔成熟风韵。
即便穿一身宝蓝色的重调绸裙也盖不过她本人的艳丽,反而凸显出她作为侯夫人的尊贵。
她轻言嗔怪忠义侯,道:“绥江,你怎么拦着两个孩子站在这中庭说话呀。”
忠义侯摸摸鼻脊,无奈道:“我同凤影平日有话,都是在这儿说。”
“那你们父子说你们的。”她期慕地瞧向李桐枝,道:“我让膳房给九殿下备下茶水和许多糕点,已经制好了,殿下同我进屋先用些垫垫肚子吧。”
李桐枝不好辜负她的善意与热情。
观贺凤影也以目光鼓励自己同彭夫人先进屋,便柔声道了谢,碎步行至她身旁。
父子二人目送她们身影远去。
屏退周遭侍从,再对视时,两张脸上是相似的冷漠。
“相关桐枝母妃上位的恶言也算她一桩心事,父亲当时是指挥使,若有内情,你应查清了。现在没有外人,不妨直言相告,好给我指个方向辟谣。”
“是谣言还是真相,能拍板定论的是陛下。”
忠义侯抬眸,道:“你为九殿下的一片心无可厚非,但即便成为指挥使,也该拿捏住分寸。”
他一直不太认可贺凤影仿佛要击溃八公主母家的行动。
到底八公主是皇嗣,她的母家是皇上指名的皇商。
此刻了然一旦告知贺凤影内情,他一定会借题发挥,不免先行警示。
“陛下认可我的分寸才擢升我为指挥使。”
贺凤影没有退让,也不准备把计划完全共享给父亲评价,平淡道:“是父亲在府中安养久了,不明时局,且将旧事说与我听吧,免去我多费心力重新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