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枝自己也算着饮花宴的日子。
她平时低调不喜出风头,参加各类宴会都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唯独十四岁生辰的饮花宴不一样。
这是为她婚事筹备的宴会。
她希望顺顺利利同贺凤影定婚,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
为了在饮花宴上有完美的表现,李桐枝一边仔细养病,一边把流程在脑中预演了很多遍。
她还和枕琴讨论了宴会上可能需要她回答的问题,提前准备下几套说辞,避免到时候因为紧张,出现脑袋一片空白说不出话的尴尬情况。
新制衣裙和攒花发簪则都是早早预备好的。
早在长公主发落内务府,弥补她曾经短缺的月例之前,她就用节省下的银钱购置齐全了。
现在手头更宽裕,便又多添了一套点翠首饰。
没想到的是在饮花宴前日,皇后送来了包括衣裙、饰品在内的整套装扮。
因不清楚她的喜好,特意搭配出三套不同色调的装扮,给她留出选择的余地。
且即便没被她选中的服饰,也都留给她日常穿戴,不必她烦恼做取舍。
经常一年都不添新一次的衣橱和妆匣忽然被塞得满满当当,李桐枝瞧着,不由发了会儿愣。
由皇后吩咐制作的物件,自然不管是材质还是工艺,都远胜过她自己准备的。
虽然清楚皇后多半是不希望她主持的饮花宴有失体面,并非独独出于关怀的目的,但李桐枝还是十分感激这份妥帖,想着下次问安时该措辞道谢。
次日李桐枝着一身皇后馈赠的淡绛琵琶袖短袄,外搭缃色刺绣比甲,纤细的手腕缀了一对忍冬纹银镯,总显素净的发髻也难得佩戴上金玉发冠和珠翠钗饰。
她看着镜中打扮华丽的自己,还是有点抑不住去想一会儿需得沐在他人目光下。
羞意搅乱心湖。
李桐枝将瓷白的小脸埋进镶在比甲领边的茸茸兔绒里,语气轻飘地问枕琴:“这么多配饰会不会夸张了些,发冠要不就不戴了吧。”
反正她心中已然选定贺凤影当自己的驸马,去饮花宴上其实就为走个过场,或许没必要太显眼。
枕琴正惊艳于自家主子的明丽,暗自感叹她的好颜色都被平日过于寡淡的装束掩藏了。
听到她语气不确定地想要脱去发冠,连忙制止道:“殿下可是今日宴会的主角,正该珠围翠绕,光彩照人呢——否则不止殿下会被看轻,名义上主持宴会的皇后娘娘也会颜面无光。”
若是牵连皇后被议论,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李桐枝轻易被说服了,轻轻点了头。
打扮妥当,她站起身,枕琴把雕绘灵芝玉兔纹的白玉腰佩给她系好。
腰佩长长的红色流苏拂过织锦裙面,每到行走时,腰佩下端三块半月形的玉珩就会轻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小姑娘的面颊因这声响润起夭夭桃色,停下步子,侧目看向枕琴,对方鼓励地向她点头。
她抿抿唇,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这才重新迈步。
所幸不必她一路自行走去,皇后在她宫殿外安排有轿辇,会接她到举办宴会的御花园。
她乘上轿辇,乖乖坐定不动,想了想还是用葱白的手指虚拢住腰佩,避免它再发出声响。
抵达御花园,因仍是冬日,园内只有寒梅绽放。
梅香清冽,沁人心脾。
然而李桐枝没有心思去注意梅花,目光落在园内纷纷来往的宾客身上,面露讶然。
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即便宴会名义上是由皇后主持,也就单纯是皇后决定宾客名单。
非是皇后所出的公主,邀请函照理不会加盖皇后私印,凭她的银质花符不一定能邀请来人。
毕竟她是个名声不显的无宠公主,而赴约意味着有被她选中的可能,到时不肯接受双方尴尬,不如从一开始不要出现。
因此李桐枝有想过,如果拟定的名单不合适,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受邀者一个不来都是有可能的。
她并不在意其他人,饮花宴再冷清都没关系,只要贺凤影到了就好。
可能聚来这么多人出乎她的意料。
李桐枝打量着他们,发现虽然大部分她都叫不出名字,但有好些是她在之前宴会上看到过的熟悉面孔。
都是在宴会上有幸被她父皇点名出列过的青年,勉强给她留下了浅薄印象。
这同时意味着他们不是文采斐然,就是武艺超群,且个个出身不凡,无需通过尚公主博驸马之名出头,前途就不可限量。
其中有一位,她辨认出是自己六皇姐母家嫡出的小公子。
上有身为宰相的曾祖照拂,听说才情品性还都属上佳,想要婚配哪一位世家权贵的女儿都很容易。
根本不该来她的饮花宴。
李桐枝满心困惑,想不出他们前来的原因。
她按捺住不安,收敛心神,依照饮花宴的流程先去到御花园内的思危亭,预备吩咐等在亭中的宫人正式开宴。
然后一双杏眸就与亭内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来客对视上,整个人僵愣在原地,驻足不前。
亭内坐着的是她的父皇。
年逾不惑的皇上从外表看比真实年龄年轻不少,仿佛将将而立之年。
他没有任何架子,嫌思危亭内燃火盆还是寒冷,干脆招呼宫人给他从附近宫室取来一条厚实的绣花被子披在身上,还随意岔开两条长腿,躬起背在亭中烤着火。
可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儿。
他要是真嫌冷,离开御花园就好。
饮花宴的流程里没有他,连主持名义的皇后都无需亲身来这儿,遣一位信任的宫人来就够,怎么他竟亲自来了。
“小九来啦。”听到环佩叮当声,他抬眼看向李桐枝的方向。
旋即露出个有点狡黠的笑,近乎自夸地说:“我就同梓童说你会挑中这套,明色温柔不张扬——果然属我眼光好,你穿着很好看。”
见她呆立在思危亭外,便抬手招呼道:“别傻站在那儿受冻啊,快进来烤火,凤影前阵儿还说你冻病了呢,当心再病一场。”
李桐枝依言坐到他身边包好厚实坐垫的石凳上,仍是难以置信,为确认他不是自己臆想出的假象,唤道:“父皇?”
“啊?”他神情古怪地挠头:“你认不出我啊?”
生气自然是不生气。
他这个作父亲的才知道不亲近的小女儿今日过十四岁生辰,到了该婚配许人的时候,李桐枝认不出他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李桐枝轻声否定。
每次召开的大型宴会,她虽然都在角落缩着,但都有看向父皇的方向。
她会隔着遥远的距离,尝试分辨他与上一次见到时有什么不同。
李桐枝甚至说得上自己父皇盘在手里好些年的红玉髓手串是一年前换成别的,怎么可能认不出他。
沉默片刻,她诚实道:“我是奇怪您怎么会来。”
“喔,昭华同我说,你的饮花宴该是我最后一次见识饮花宴的机会,我想了想,发现真是,又一直挺好奇,所以就来你这儿讨你一杯酒喝,顺便看看热闹。”
长公主李昭华没开过饮花宴,也没有开的打算。
六公主李霜白开了宴,却没有赠任何人发簪,想来不会有第二次开的想法。
八公主李玉蟾是前三位中,唯一以饮花宴正常流程定亲的那个,还壮着胆子尝试邀他参加了,但他没当回事儿,睡过了就错过了。
轮到最小的九公主李桐枝这儿,他倒是一经提醒就来满足好奇心了,微笑问:“你同我说说,这饮花宴是个怎样的流程。”
想要知道流程,问专负责饮花宴的宫人会更合适。
不过李桐枝预先有好好准备过,便尽可能流畅地同他讲了一遍。
首先要做的是行酒令。
由公主作令官出诗句或对子去考校参加饮花宴的宾客们。
然后是宾客们四散自由活动的时间。
公主可以遣宫人们邀请心有好感的青年入思危亭,单独聊一聊。
最后到了公主去向所有人敬酒的环节。
正是在敬酒的环节,可以把攒花发簪送去给心仪的驸马人选。
“啧。”皇上听完,轻一弹舌,问她:“你想完全依照流程来吗?”
她微蹙眉,唇线抿成一条直线,没答。
他故意眨眨眼,顽童般撺掇她道:“或者你嫌繁琐,就让我来替你行酒令、接见英才再赐酒给落选者,你找你心仪的对象赠簪就行。”
李桐枝正烦恼应邀者太多,忧心自己即便准备过也大概率应对不来,听到这个提议不免意动。
她睫羽颤动,犹豫地确认道:“可以这么破坏规矩吗?”
“哪有破坏规矩,换我替你走一遍流程玩玩儿怎么了,谁要是觉得不满意,找我说就是。”
他支着下颌说话,仍是不重视形象的随意模样,半垂下的眼睫却在脸颊投下小片碎密阴影,仅泄露出一点幽深眸光,表明对他不满意的人不会得到多好的待遇。
李桐枝没发现他隐晦的冷酷,豁然开朗般莞尔言谢。
皇上看着她目中盈动的喜悦,心念微动,问:“你是准备去找贺凤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