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用过简单的午膳后,李桐枝依照往年的习惯,同枕琴一起用红纸裁剪出重明鸟的图样,贴在窗上求吉祥。
她殿中没有长辈,除去这个她自发筹备的小活动外,照理说就别无其他热闹了。
谁料六张画鸡才贴到第三张,偏僻冷清的宫室忽然有人来访。
来的是位陌生的宫人。
他们惯常不把她当一回事儿,连门都没有敲,径直推门进来了。
嗖嗖冷风窜入室内,不讲道理地自李桐枝的领口、袖口钻进衣内,如蛇般游走全身,瞬息掠走不多的暖意,激得她的身体轻轻颤抖。
“九殿下,你这是在干什么?”宫人看清室内情形,目中鄙夷的之色愈重:“请穿好鞋,下来说话。”
由于没想到会有人来,李桐枝仅穿着罗袜踩在榻上贴画鸡,宫人鄙夷她没有公主的体面倒也合情合理。
她的怡然心情仿佛被戳破的泡泡,迅速湮灭。
咬住下唇,李桐枝把剩下三张画鸡收进袖子里,规矩地挪坐到榻沿,轻轻唤了一声枕琴。
枕琴心厌宫人的做派,可不知他的来意,她身为侍女不好贸然多言。
蹙眉行来榻边,准备帮李桐枝换上日常在殿内穿的软底绣鞋。
然而刚拾起鞋子,就被制止说:“直接换出行的冬靴吧——长公主进宫来了,嘱咐我领九公主去霄云阁相见,九殿下这就随我走吧。”
“大皇姐?”李桐枝面露茫然。
她的大皇姐李昭华是唯一由中宫皇后嫡出的皇嗣。
虽是位公主,但享受的待遇比其他任何庶出的皇子都要好,八岁时就获准辟府,离宫时自己都尚未出生。
之后寥寥几次相见,都是如除夕宫宴一般的大场合。
她们几乎没有交集,更没有交情,她怎么会邀请自己前去呢?
宫人瞧出她的疑惑,道:“受邀的不止九殿下。长公主言说想念三位皇妹,邀你们共同聚一聚,六殿下和八殿下的居所距离霄云阁近,大约只有九殿下你会去迟,还请快一些。”
原来是邀所有公主一道,所以没把自己漏下。
李桐枝发现自己没有可拒绝的借口,只好缓缓吸了一口气,穿戴好出门的装束。
她踏入霄云阁时,六公主李霜白和八公主李玉蟾果然都在了,反而是主持这场见面的长公主还没到。
李霜白手执书卷静静阅读。
听到李桐枝到来的动静,抬眼看过来,微微点头示意,算作打了招呼,立刻重回文字的海洋。
李玉蟾见到她却是皱起眉,身体夸张地向后仰靠,仿佛这样做能离她更远一些。
不仅如此,甚至还以团扇掩住口鼻,不满地抱怨道:“真是晦气,大皇姐怎么连她都邀请来。”
李桐枝不希望招惹她,垂首坐到离她最远的末座。
这份识趣并没能奏效。
李玉蟾不依不饶地讽刺道:“你同你娘真是一脉相承的心机深沉,故意搞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真是不择手段想博大皇姐的注意。”
李桐枝的发髻上仅装饰一支玉兰簪,解下披着斗篷后,内里穿着的衣裳也是素净旧衣,相较珠翠满头、新制绫罗锦衣的李玉蟾来说,看起来的确可怜。
可她平日里不必出门,在自己宫里面对枕琴时,就是这样简单的装扮。
出发时宫人一直催促她不要迟到,她匆忙间来不及仔细打扮,根本不是李玉蟾所谓的耍心机。
娇怯的小姑娘睫羽忽闪,开口柔声解释起自己并非故意。
但李玉蟾本就是为了找茬,哪里肯理她的理由。
她话方说到一半,对方就气势汹汹逼近到她身前。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掐住她小巧的下巴,李玉蟾迫她与自己对视,冷笑道:“小九长本事了啊,都学会跟我顶嘴了。”
略显锐利的指甲陷进柔软的肌肤,李桐枝吃疼,一双杏眸笼上淡薄的水雾。
她心中惊惶,身子轻轻发颤。
不仅是因为疼,还因为被李玉蟾的可怖面色吓唬得想起这位皇姐从前撺掇另两位皇兄一起欺负她的情形。
经年流转,李桐枝以为已经遗忘的稚岁记忆原来一直只是被尘封,现在一浮现在脑海,她便仿佛应激的小动物般不敢乱动,更不敢反抗。
唯有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枕琴忍受不了李玉蟾对自己主子动手,试图上前阻止,却遭侍奉李玉蟾的两位侍女困住,挣扎不出。
幸而在场的不止两方人。
“李玉蟾。”
冷清的声音如泉水淙淙。
被唤起名字的李玉蟾循声看向李霜白,牵动唇角,皮笑肉不笑地问:“六皇姐,你难道想要为小九出头?”
李霜白眼神漠然,看人同看书时没有分别。
她的视线短暂停留在李桐枝湿红的眼尾,然后移到李玉蟾精致的妆容上,没有答是或否,而是以陈述口吻说:“你和你的侍女吵到我看书了。”
李玉蟾嚣张惯了,一句“嫌吵就滚”跳动在舌面,出于对李霜白的忌惮,迟迟没有脱出口。
虽然李霜白同李桐枝一样在宫中没有母妃照拂,但她的外曾祖父是历经两朝的宰相,势力很大。
如非必要,李玉蟾不想招惹她。
“如果我们不出声,六皇姐你就不管是吗?”李玉蟾问。
“嗯。”李霜白应了声,再次执起书卷,垂目道:“大皇姐应当同皇后娘娘叙完话了,你尽可这样见她。”
都是长公主言说想念邀请来的皇妹,表现得如此不睦,即便李昭华不当场主持公道,也会对作为欺凌者的李玉蟾生厌。
“嘁,六皇姐,你嘴上刚应着不管,怎么下一句就拿大皇姐来压我。”
李玉蟾轻嗤一声,却是听进这句话,松开掐住李桐枝下巴的手,中止了欺负她取乐的想法。
她精心打扮就为今次亮相在李昭华面前,能博得好感,之所以在最开始挑起话题讽刺李桐枝居心不良,也正是因为她自己有这个想法,自然不可以为李桐枝前功尽弃。
李霜白仿佛料想到了事情的走向,把她后续的话都当作耳旁风,没有再分出一丝注意力在文字外。
“小九,擦干净你的眼泪,哭得太难看了。”李玉蟾轻浮地用团扇拍在小姑娘泪湿的面颊,语带威胁地说:“你人笨,在大皇姐面前就少开口惹人烦,记住了吗?”
即便李玉蟾不警告,李桐枝也无意出风头。
她甚至想蜷缩起身子,把鞋尖都缩到裙摆里,尽可能弱化自己的存在感,叫谁都发现不了她,这样就不会有谁来伤害她。
面对李玉蟾,她不敢开口,怕泄露泣音又招来辱骂,仅是乖乖点了头。
李玉蟾嫌弃地丢弃金缕丝织的团扇,不再理会她,回归自己的座位,召还困住枕琴的侍女。
枕琴连忙行至她身边,心疼地瞧着她瓷白的小脸如遭暴雨摧残的芙蓉花浸出片片残红,下颌处指甲留下的半月形印痕也还未消去。
她取出丝帕轻柔地沾去李桐枝面上湿迹,心中不由地对李玉蟾生出怨怼情绪,几乎控制不住想要转身怒视可恶的施暴者。
李桐枝牵住她的衣袖,仿佛重新拥有了安全感,小小用尤带哭腔的声音含糊道:“没关系的,我没事,不要惹皇姐,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等长公主李昭华来,让她见证自己这个不重要的皇妹来过,应当就可以回去了。
稍顷,李昭华驾临霄云阁外。
宫人唱名,李玉蟾首先起身前去相迎,李霜白也放下书卷望向门扉的方向,仅有李桐枝规矩地缩在末座椅子上。
李昭华步伐不快不慢,伴随身侧李玉蟾一直说的恭维话踏入室内。
她面上一直维持礼貌的微笑,眸色如静潭,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
坐定在主座,才抬眸同依然跟从在自己身边的李玉蟾淡淡说:“八妹,要是没有紧要需我来处理的事,就先坐下吧。”
李玉蟾脸上明媚的笑容僵了僵,尤不肯放弃地说:“新的一年,我同我母妃给皇姐备下了礼物,原是该着人送去你府上的,听说皇姐进宫来,便由我亲自献给你。”
那是由一块巨大羊脂白玉雕琢出的全套饰品,发冠、手钏、项链等不一而足,成色莹泽,价值连城。
李昭华的视线扫过红绸上的宝玉物什,没当回事儿,随意道:“你母家是皇商,果然富足,替我谢谢你母妃的心意,礼物放下吧。”
若要说富足,她这长公主才该是最富的人,一套玉饰根本算不上什么。
言李玉蟾的母家能以皇商身份攒下巨大财富,倒似有一层嘲讽意味。
李玉蟾却没能听出来。
以为她是真心实意地感叹,笑眼一弯,坐了回去。
“我听闻皇姐之前尝试请有大才的余老先生出山讲课,可惜他老病难行无法应邀,所以托外祖寻来他的众弟子,搜集余老先生的言论和课业,汇集起来抄录了六册书。”
李霜白令宫人将六册摞在一起的书送至李昭华身侧书桌:“希望能对皇姐有所帮助。”
李昭华取来面上一本翻了翻,颇为动容地说:“这可不是小工程,霜白,辛苦你了。”
“不妨事。”李霜白浅浅露出笑容,看向李玉蟾和李桐枝,说:“今日是众公主相见,我给两位皇妹也备下了礼物。我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书,还望不弃。”
送给李玉蟾的是讲如何正确待人处事的《德容》,给李桐枝的则是几本具备趣味性和教育性的话本。
李玉蟾攥着书,把书封攥得皱巴。
她知李霜白赠这本书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德容不行,心中生根,表情扭曲,却不好借这个由头发作母家实力雄厚的李霜白。
一腔不满需得另寻发泄对象。
李桐枝有些茫然地双手托捧起话本,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顿时慌乱起来——六皇姐和八皇姐都给大皇姐备下礼物,那什么都没有准备的自己该怎么办?
“小九。”
果然,下一刻,心情不好的李玉蟾就挑软柿子捏,恶意把矛头指向了她,言语如同毒蛇吐信:“大皇姐难得邀约我们聚在一起,你不会是空手来见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