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潇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巳时四刻才醒。
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桌上的红泥炉挪到了柜台上,外面雪已经停了,客栈却没有开门,大堂里空无一人,连高少怀都不在,安安静静的客栈里只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噼剥”声,那是昨夜那个早该烧完的火盆搁在他的脚边,半途新添的炭火把他的双腿烘得热乎乎的。
屋里烧着炭,门窗是不能关严的,可卓潇却没感觉到有风,他往远处一望,见开着的窗户换成了角落里的一扇——是离他最远的那一扇窗。
许彦平常就是个睡觉都不关窗的糙货,自己都照顾不好,昨夜醉得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来照顾他了。
所以这些应该都是晚归的高少怀做的。
想清楚这一切,卓潇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么体贴啊。
江洋大盗……吗?那还真是不太像呢。
高少怀对自己的“多管闲事”颇不好意思,卓潇又是个心眼儿比头发多的人精,那天过后,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多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相处。
唯一的变化就是高少怀突然开始教卓潇东西了。
她没松口收徒,教的也不是什么武功招式、内功心法,而是初入江湖的毛头少侠们必须要学的常识——运气好点的师门长辈教,运气不好的就只能栽了跟头之后自己悟了。
她本以为卓潇向往江湖,只是向往话本传奇里高来高去的潇洒侠客,指定没耐心学这些三教九流杂七乱八的零碎东西,学个几天就该老老实实回家过自己该过的日子了,没想到卓潇竟学得非常认真,高女侠反思一番,不得不承认,就他这个态度,和别人比不知道如何,但至少比她自己和她那师兄师姐当初用心多了。
然而不同于江湖骗子们忽悠人时常用的“命里带煞”,姓卓的大概是“命里带祸”,是个老天爷看了都要摇头的麻烦精,不且安生几天呢,又出事儿了。
事情要从卓潇的例行“行侠仗义”说起。
连着被拘在客栈里上了四天“高先生”的“江湖闯荡要义通讲”,好不容易这天高少怀有事顾不上他,自觉已经是个准少侠的卓潇换了身新置办的细布棉衣,挎上他密密匝匝包了一层白麻布的剑,美滋滋地出了门——出门在外要低调行事、财不露白,这一条他可是记牢了。
然而有之前十来天的“助人为乐、行侠仗义”打底,他在乌龙客栈附近这一带早就低调不起来了。
毕竟长得俊秀脾气又好的姑娘小伙在哪儿都招人稀罕,更何况卓潇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热心肠。
刚出乌龙客栈的大门,还没走出十步,卤味摊的大娘就乐呵呵地招手和他打招呼:“小郎君,这几日咋个不见你上街哩?”
“可是瞧上哪家小娘子,忙着要去下聘哩?老婆子跟你讲哟……”
老人年纪大了就是喜欢牵红线,卓潇也不着恼,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照旧笑眯眯地和她唠嗑,三言两语就把大娘逗得大笑连连,心里的“鸳鸯谱”早忘到不知哪处犄角旮旯里了。
别过大娘,再走两步又遇到个孤身带着娃娃摆布摊的小嫂子。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卓潇心思细,他不想给人家招闲话,因而没同小嫂子寒暄,只客气地颔首打了个招呼,可小嫂子身边的小娃娃却不干了——路还走不稳的小姑娘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漂亮哥哥!”小姑娘长得瘦小了点,笑得却喜庆,见牙不见眼的,“你都好几日不陪我玩了!”
“不能叫漂亮哥哥,要叫帅哥哥,或者俊哥哥,记住了吗?”他不要脸惯了,也不害臊,单手把小姑娘抱起来伸出食指虚虚一抵她的小嘴,“嫂嫂,我带小囡去前面遛遛成不?”
小丫头嘴干成这样,等会儿怕是要裂,得给她找盒油膏去。
“成!麻烦小卓了哈!”
听到小嫂子应了声,卓潇拍拍小丫头的头,笑道:“走,哥哥带你喝热乎乎的羊肉汤去。”
除开大娘和小嫂子,他这一路上还遇到了开馒头铺的小哥、支胭脂摊的老太太,挑了自家腌的咸菜出来卖的老大爷……全是他曾经帮过的乡亲们,就这样,短短一里来长的小街,他走了足足四刻还多,直到抱着小姑娘的手从酸变麻,都快没知觉了,才终于走到了位于街尽头的羊肉汤铺。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不像是出来行侠仗义——他像是来巡街的。
安顿着小姑娘吃上羊肉汤,卓潇被香味勾得直犯馋,也和摊主要了一碗羊肉馄炖。不过他一早就在高少怀那儿混了一张大馅饼,其实没有多饿,因而也不急着吃,边拿勺子舀着汤小口喝边斜支着额头看着小姑娘笑,冬日稀薄的阳光柔柔地停在小姑娘有点发黄的脸上,把她油汪汪的嘴唇照得亮晶晶的。
太平也没什么不好的,谁还不想过太平日子呢?
感觉这一天就要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去,卓潇心情很好,他低头喝了一口咸鲜的羊骨汤,再抬头时动作却倏地顿住了。
远处吹来的山风里,依稀好似有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姑娘怒骂声?
瞬间警惕起来,他凝神细听。
她喊的好像是——“放肆!你干什么!”
出什么事了?!
他捏着汤匙的手指骤然一紧。
“小囡,你乖乖坐在这儿吃,哥哥有点事儿。”不想吓到同行的小姑娘,卓潇硬生生绷住了表情,一点惊容也没露,搁下手里的汤匙,他温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且吃着,若是吃完了哥哥还没回来,你就自己先回去找你阿娘。还记得路吗?”
“记着呢!”小姑娘响亮地回答他,“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回走就是啦!”
“好,小囡真是个聪明孩子。”他笑得泰然自若,全无破绽,“阿娘还在等你,你快快地吃,吃完就回去找她,记住了吗?”
此间有高少怀,乡亲们又聚在一处,人多势众,卓潇不怕贼人明目张胆地对他们做什么,只是小姑娘年幼力弱,若是真起了乱子,她裹在人流里一个站不稳跌一跤,让人踩上两脚恐怕要出人命的。
可直接告诉她也不妥当,那边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未必就如他所想。小孩子不知轻重,又说不清楚个话,嚷嚷起来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到时候没事儿也要生出事来了。
交代完小姑娘,他起身走到摊主面前,塞给他一小把铜板。
“阿叔,借个扁担使使,”他状似随意地和早混熟了的摊主说了一句,末了压低声音提醒,“那边有动静,我去看一眼,劳烦阿叔告诉乡亲们警醒些,等会儿小囡去找她阿娘——就是布摊那位小嫂子,也请阿叔帮着看顾一下。”
看出老板脸上的忧色,他小声安抚:“别担心,我就是听到点响动,也未必就是大事,真是大事儿我就和你借刀了,借扁担干嘛。”
“对了,再借我一把茱萸粉,回头给你算钱。”
用格外轻松自然的语气和态度安下了老板的心,他提起扁担,大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随着他越走越近,风携来的动静也愈发清晰了。
“铮——”
“当啷。”
“嘶!”
“下作竖子!你敢!”
远处的动静时大时小,敲锣打鼓似的金属撞击声里时不时还夹杂着几下闷哼和呵骂,卓潇心里一沉,脸色顿时凝重了三分。
坏了,这是已经打起来了!
虽说已经和高少怀练过几日刀,卓潇对自己的身手依旧十分有数——若和那姑娘打斗的是此地横行的高手,那就是把十个他捆在一起,也就是给人家送菜去的。
更何况之前差点被打劫的经历也让他长了教训,自己瞎折腾没什么,万不能因为自不量力连累无辜——那回若非高姐姐深藏不露,不光他自己生死难料,高姐姐和许大哥恐怕都得给他陪葬。
越来越清晰的“砰砰”声擂鼓似的响在耳畔,卓潇知道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但他没打退堂鼓。
即便有种种顾忌横在心头,他也没打算坐视不理,只是想着不能蛮干,得智取。
卷着血腥气的山风吹得卓潇打了个激灵,他环视四周,将周遭地形收入眼底,攥紧怀里的茱萸粉包,有了主意——烟波山附近多生松柏,更兼山势连绵起伏,山脚也不是一马平川,因而即便是深冬时节,此地也不是那种一眼能望个通透的地形,而且冬至那天下的是鹅毛大雪,此时山间积雪未化,他穿的又是白衣,那边打得“火热”,只要他小心隐藏,应该不会被发现。
正面他肯定打不过,偷袭总行吧?就是不知道动手的是什么人。
卓潇蹑手蹑脚地压着自己的动静,抱着扁担一路靠到近前,他猫着腰半蹲着身子,从柏木枝杈间往过瞧。
这一眼看过去,所有的犹疑和顾忌都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幸好他今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马上就要开始激烈一点的剧情啦!
这里出现的大娘嫂嫂阿叔全是伏笔哈,之后要出现的,不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