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住店

她说不必谢,卓潇却没打算真不谢。

开玩笑,这可是他这十八年来见到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江湖人,活的,会武功的,不是书上写的画的!

机会难得,说什么也不能给她放跑了!

“女侠留步!”眼看着高少怀要回后厨,卓潇大步上前拦住她,一揖到地,说,“请女侠收我为徒吧!”

不等高少怀开口,他连珠炮似的丢出一串话,全程嘴皮子动得飞快,连口气儿都没换。

“在下为人正直,薄有家资,若能有幸得拜女侠为师,往后必会勤练不辍,仁义为先、广行善举,且事师以至亲之孝,每逢年节必备节礼,每年春秋必奉束脩,平日里晨昏定省端茶倒水绝无怨言,一定做师父的二十四孝好弟子!”

这番发言堪称振聋发聩,给高少怀都震懵了,她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挤出一个字——

“啊?”

失敬,原来这位不是寻常人。

她当初跟着师父习武的时候都没这么殷勤过!

见高少怀没吭声,卓潇把自己进店以来都所见所闻都盘了一遍,觉得自己应该有戏。

这乌龙客栈开在此等穷乡僻壤之处,怎么看都不像是奔着做生意来的,且客栈的女侠老板起先显然也不愿惹人注目,是见他要有生命危险才出手救他的。

所以她恐怕是在躲什么人。

意识到这点,卓潇的思路原地化成脱缰的野马,瞬间狂奔出了八百里。

行走江湖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看那几个大汉的反应,这位高女侠恐怕不是什么小角色,那她放着好好的大侠不当窝在这穷乡僻壤的山旮旯里当客栈老板,八成是惹上了什么应付不来的麻烦,一旦暴露身份就可能有性命之忧。在这种情况下她都肯出手救他,想必是个正道人士。

江湖正道素来讲究侠义为怀,虽说他年纪可能大了点,但见事不对让她先跑,应该也够格称一声“义”了吧?都说大侠们收徒最重品行,这样一来,只要他好好的磨一磨,说不准就能拜师了!

自觉表现良好,卓潇美滋滋地想着,越想越觉得希望近在眼前,说不准他马上就能拜名师、习武艺、学得一身本事,成为一代大侠了!

他想得挺美,却没想到高少怀压根儿不打算接他的茬。

看着面前犹带几分天真气的小青年,她一时没回答他,只觉得有点好笑。

拜师?江湖里是变了天了吗?这年头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敢找她要拜师。

乍起的回忆让她的心情分外复杂,出神片刻,她垂下眼帘,用不带什么情绪的语气说:“我不收徒。”

“你我萍水相逢,相互之间并不了解,牵扯过多,不是好事。”

“今日相逢不过巧合一场,烟波山一带盗匪横行,小公子若不想命丧于此,还是尽快离开吧,此地不是你这等富贵人该来的。”

她说的其他话卓潇都没听进去,只有“离开”二字精准地钻入了他耳中。

开玩笑,他还没学会武功,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高少怀拒绝得不留余地,卓潇飞快地意识到想说服她并不容易,看看满地狼藉的客栈,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把一张银票拍在柜台上:“那我住店。”

“住店总行吧?老板姐姐?”弯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他冲高少怀笑得十分灿烂,仿佛片刻前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的不是他。

高少怀拒绝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毫无疑问,她被那张银票打动了。这银票足足有百两,别说在她这儿住店,就是买下她这店也是绰绰有余——这可真是一单能让她一夜间连本带利捞一笔的大生意。

可是哪儿有人使这么多银子住店的!那不是冤大头吗!

认定卓潇是别有目的,高少怀片刻前因为他的举动生出的一点好感陡然散了,连带着眼神都顷刻间冷了下来。

“小公子客气,只是本店简陋,招待不起您这等贵客,还请小公子另寻他处落脚。”连损失都不要了,她干脆利落地下了逐客令。

“店里乱,妾身还得整理一二,诸事庞杂,就不送小公子了,请小公子自便。”

自便?自便那我可就不走了!

卓潇心里嘀咕一句,他才不肯放走到手的机会,注意到高少怀转身时用余光瞄了一眼银票,他当机立断又掏了一张搁在柜台上:“方才的银票是赔偿老板姐姐的损失。”

他单手按着柜台上那张银票,将银票推向老板。

“这才是我的住店钱。”

老板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她早年独来独往,过得潇洒又凑合,从来没为财帛发愁过,现在有一群人要养,偏偏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客栈也赚不来银子,再开不了张她是真没辙了。

生计的压力下,从来都像“度春风”的刀锋一样干脆果决的“胭脂刀”少有地犹豫起来。

这小子不像会武功的样子,气息更是虚浮,看着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顶多是格外傻点儿。

要不……就接了这单?像他这样的,就算是不怀好意应该也不至于给她惹出什么对付不了的大乱子来。

卓潇不清楚高少怀在想什么,却凭着这些年跟着家里人磨练出的经验看出她有些意动,于是他再接再厉,又往前逼了一步:“怎么样,考虑一下?”

“高姐姐。”为了拉近双方距离,他甚至还十分有技巧地换了个更亲切的称呼,当场把厚得能砌墙的脸皮扒下来扔到九霄云外,毫不局促地示起了弱,“实不相瞒,外面天寒地冻,我实在是没力气走了。我此行孤身一人,连个照应的都没有,冻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姐姐且容我住一阵子吧,就当日行一善、广积功德了,好不好?”

隔着窄窄的柜台,笑意盈盈的青年和冷艳沉肃的女子对视,他们的手按在同一张银票上,指尖的距离不过寸许,几乎可以感觉到彼此指尖传来的温度。

片刻的沉默后,如卓潇所料,高少怀松了口。

“也罢,”她淡淡道,“你想住便住吧,但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烟波山乱了二十年,至今仍是个乌烟瘴气的三不管地,你住在这儿生死自负,再遇到强盗别指望我。”

卓潇麻溜地松了手。

“多谢高姐姐。”目的达成,他笑得十分“喜庆”,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活生生给他扯出一副志得意满的小人像,若非天生那副周正英俊的好样貌替他兜着,恐怕就要显得有些猥琐了。

反正已经在他面前暴露了身手,高少怀干脆也不装什么“柔弱的女老板”了,本着“夜长梦多、落袋为安”的想法,她轻飘飘地一拂手将银票收入袖中,动作快得卓潇都没看清。

这是什么招式!卓潇的眼睛倏然一亮。

“高姐姐,你这是——”

“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见笑了。”高少怀没给他机会问东问西,扬手招呼店小二,“阿许。”

“带这位……卓公子去上房安置。”

她用内力逼音成线,给店小二传音:“把他带到二楼,去那间离我卧房最远的那间,别让他没事儿跑到我眼跟前晃。”

敏感地捕捉到她眼底隐约的烦躁,卓潇乖觉地闭了嘴,拎上行囊跟着小二走了。

反正来日方长,没必要着急。

——————

这天之后,卓潇就在乌龙客栈住下了。

他每天就干两件事,早晨起个大早猫在墙角旁观高少怀练武——一开始是鬼鬼祟祟地蹲在墙根下几个硕大的泡菜坛子后往外瞄,后面就搬张板凳坐到旁边光明正大地看了,边看边还跟着比划,反正高少怀也不管。

午后他会眯上两刻钟,之后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净,溜溜哒哒地出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高少怀这尊“大佛”镇着,乌龙客栈周围确实比烟波山一带其他地方太平不少,附近的乡亲们常年生活在动荡中,“嗅觉”敏锐,不多时就在乌龙客栈外张罗起了集市,卓潇来的那天是雪太大人都躲回家了,第二天雪一停,父老乡亲们不约而同地兜着各色山货土产吃食玩物聚集起来,热热闹闹地开了摊。

而卓潇出去也不是去逛集市,他是去“行侠仗义”的。

他很有自知之明,打不过烟波山里盘踞的悍匪,他就去帮乡亲们做些杂活,第一天,他帮一个砍柴的老伯推板车,然而娇生惯养的胳膊腿比不上靠一把子力气谋生的苦命人结实,没帮上多大忙不说,还挂烂了一件衣裳,惹得原本有些嫌弃他的老伯连连道歉,把他吓了个落荒而逃。

第二天,他吸取教训,果断放弃在体力上死磕,在集市上找了几个边带孩子边摆摊的小嫂子,在她们古怪的注视下领着她们的孩子疯玩了半天。

第三天他在集市上偶遇了一位开卤味摊子的大娘,帮她逮回了离家出走的大花猫,获赠一包卤得浓油赤酱的鸡爪,以及额头上一道血淋淋的道子——那是不甘不愿的大花猫发起恼来给他挠的。

总之他什么杂七乱八的事儿都管,人家不找他帮忙他上赶着去,若有人求上门来那更是义不容辞。

终于,在一天深夜,卓潇踩着风雪推门走进客栈,靠着墙闭目养神的小二睁开眼,叹了口气。

“小卓。”他叫住卓潇,低声说,“你别白费力气了。”

“高老板不会收徒的。”

“和你好不好没关系,她……”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收徒了。”

“而且你一个好人家的郎君,和她搅合在一起没好处,快快回家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看,高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这里小卓助人为乐是伏笔哦,尤其是那个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