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风,当吹过树梢时,簌簌的声音在寒霁耳畔响起。
他走回林中那片空地,却不见了那抹艳色的身影。
那被一叶击杀的胡人还静静躺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早已干涸,与地上的尘泥混在一起,看起来血腥又肮脏。
寒霁向四周望了望,仍没有发现少女半分影子,长眉微蹙。
不会就他离开这一会便被抓走了吧?
寒霁兀自猜测着,开始勘察着附近地上的脚印痕迹。
没有什么大规模人马经过,有的只是一道道浅浅的脚印,连带着被裙摆拖扫过的稀松柔草。
心里立即就有了把握,寒霁沿着那痕迹寻过去。
寒霁本以为待会看见的一定是那柔弱的小丫头可怜兮兮躲在某个隐蔽角落的情景。
然而,当他终于沿着那脚印痕迹找到人时,却是在一处水潭间,少女那一头如云如瀑的发正漂浮在水面上,整个人正泡在潭水中……
岸边,嫁衣华丽的大袖外袍被主人脱下,整整齐齐地摆在草地上,外袍上,还安静压着一只攒金饰玉的华美凤冠。
寒霁身形一晃,立即消失在原地。
……
仲夏时分,潭水凉意盈盈,沁入到肌骨间,明明该是最合宜的凉爽,隋珠却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冷意。
可能是这凉盈盈的潭水是送她上路的催命符,所以隋珠才感受不到一点惬意。
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脖子,乃至她的唇鼻都浸入到密不透风的潭水中,窒息感也迎面而来。
起初,因着怕死,她还不由自主的闭气,但时间长了,隋珠开始难受了起来,胸腔如同要炸了一般。
水中的一切都是如此幽暗,她什么也看不清,恐惧逐渐蔓延上来。
她呛了一口水,扭伤的脚在潭水中扑腾着,反而使她渐渐下沉。
就在隋珠心如死灰,打算就这么任由自己下潜时,后脖颈突然被一只手握住,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从水中腾起……
还没等隋珠反应过来,身后那只手便继续拖着她,将她扯出了小潭,扔在岸边。
“你就打算这么死了”
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隋珠忍不住多感受了几下。
嫁衣外袍被脱去,里面的内裙被水浸了个十成十,湿哒哒地披在身上,将女郎将将发育玲珑的身姿尽数凸显出来,让寒霁不经意间瞥了几眼。
头发也是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隋珠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少年清清淡淡的话语打断了她混沌的思绪,隋珠仰头看去正是先前那个拒了她而去的玄衣少年。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本以为此诗这不过是王摩诘的幻想,但如今见了眼前这人,隋珠不自觉地在脑中有了画面。
这个像咸阳游侠一般的少年,再一次将她从阎王手中救了出来。
可他不是不愿应她的要求吗?为何还要……
听着着少年嘴里不知她内心愁苦的话,隋珠悲戚道:“我又凭什么活着呢?”
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寒霁一时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那样一张鲜活美丽的容颜露出枯木一般的灰败,就像是将死之人,连瞳孔都是涣散的。
寂静萦绕在两人中间,最终还是寒霁先开了口。
“你这个单子……我接了。”
少年抖了抖被潭水浸湿的衣袍下摆,抬眸间语气随意又清淡,像是淬了潭水的几分凉意。
但其中所包含的意义却让隋珠浑身一颤。
尽管她听不太懂“接单子”为何意,但直觉告诉她,眼前人是应了她先前的请求,答应送她去莱州了!
“恩公答应送我去莱州了……”
先前哭了许久,隋珠一张嘴,那明显带着残余哭腔的沙哑嗓音便随之显现出来,配上那张由于惊讶而产生的愣怔,倒产生了几分可怜又可爱的傻气。
寒霁不自觉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笑,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将那抹弧度收了回去。
“算是吧……”
“不过我要五百金做报酬。”
少年提了要求,虽然不免狮子大开口了些,但也让隋珠心安了不少。
如果他什么都不图,隋珠还有些不放心呢!
五百金,着实是个不小的数目。
元娘告诉她,一两金等于十两白银,一两白银便是一贯钱,便可以让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糊口大半年。
若是五百金,怕是够普通三口之家糊口两三辈子,这样豪奢的报酬,也亏得这人能要得出口!
但震惊归震惊,隋珠内心无论怎样编排人家,但面上却是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
毕竟自己的性命和往后的日子都握在人家手里了,五百金,换她能在这虎狼之地活下来,继而去往莱州,隋珠觉得一切都值得!
就是不知道外祖那边舍不舍得了,她有些歉疚地想。
两人达成了一致,不管心里有什么打算,至少面上分外和谐。
“走吧……”
心里不知是后悔还是什么,寒霁心中突突地,但冲着当年那场救命之恩,还有五百金,他勉强将那股悔意给压了下去。
他再次转身,但这一次,隋珠没有被丢下。
“等等……”
想着以后很可能要风餐露宿,隋珠赶紧将岸边摆着的头冠与解下的首饰全都带上,以备日后花销用。
寒霁目睹了她一连串的行径,未置一词,只是挑眉看着。
看久了,寒霁终于注意到隋珠那一瘸一拐的身形。
“你这是……瘸了?”
他从来不克制自己嘴里的好东西,总是想说便说,以前在一生门,他没少因为嘴没个把门被人教训,但那些人在寒霁看来都是不自量力,最后只能反被他教做人。
就算是面对隋珠这个漂亮的女郎,寒霁仍旧不改性子,还是一副直言不讳的脾性。
隋珠听他这直白的话,确实在先头恼了一下,但想起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今全系在这个人身上,她懒得跟他计较,况且隋珠从不是个脾气急躁的女郎。
“先前从马上落下来摔的,大概过几天就好了。”
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累赘地连路都走不了,隋珠假装无事道。
寒霁虽年岁轻,但辩人心绪很是敏锐,他看出了隋珠在撒谎。
若只是小伤,便不会如她一般走一步蹙一下眉了。
正当寒霁想法子来解决这一茬时,不远处却有不速之客到来。
声如擂鼓的马蹄声伴着隋珠听不懂的怪诞胡语,那些恶鬼一般的人又来了!
刚刚才觉得劫后余生的隋珠再度白了一张脸,身与心都僵了起来。
寒霁也注意到了身侧少女煞白的俏脸,朝着那马蹄声传来处露出了一抹轻快又不屑的笑。
“哭丧着脸做什么,我既应了你,便会保你安全无虞的到莱州……”
“退到我身后去。”
少年偏头瞧她,柳叶眸子轻挑,话里是无尽的轻狂。
隋珠觉得他在说大话。
他先前虽然以玄异手段救了自己,但终究是单枪匹马,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如何能应对那即将到来的凶悍骑兵?
但听他这样安排,隋珠自不会傻到拒绝,立即乖巧地躲在了后面,紧张地像个鹌鹑,将身子躲在寒霁后面。
隋珠,心里有些愧疚,今夜她约莫还是逃不掉,甚至还要搭上无关人的性命。
目光落在少年腰侧挂着的那一把黑漆漆的横刀,她想着等会也能利落地了解自己来。
轰隆轰隆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只是数息之间,数十名腰配弯刀,身形壮硕的胡兵便闯入了这片林子,打眼便瞧见了他们追寻了许久的身影。
那位中原和亲而来的公主。
他们奉命而来,为了搅乱中原与西突厥的联姻,也顺带将公主的嫁妆与公主劫掠回去。
中原皇帝就是大方,那连绵数十里的金银钱帛,当真是令他们惊喜。
眼下,便只剩中原公主没有擒住,好巧不巧地,竟被他们这一行给撞上了,真是天狼神显灵了!
不过有个小崽子挡住了美人,叫他们有些不满。
他们策马停下,黑壮高大的骏马在原地踏着,鼻息不断,看起来十分急躁,打头几个胡兵叫嚷着,语调粗俗又高昂,隋珠却是一句也听不懂。
她惊惧极了,刻意不去看那些恶鬼面上的残忍与□□。
突然,那些胡兵不经意间瞥到了那挡在中原公主身前的少年,眼珠子顿时粘在了他脸上,神色晦涩了起来。
隋珠生长与民风开放自由的大夏,没少听有豪族世家豢养娈童与俊俏少年用于取乐的事迹,更别提龙阳之好与断袖之癖这类喜好了。
见那几个胡兵看恩公的神色,隋珠立马就勘破了他们的心思,面色古怪了起来。
首先,她十分担忧恩公,其次,她莫名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隋珠忍不住扯了扯少年,寒霁回头,“做什么?”
似乎是在想怎么措辞,隋珠苦恼了几息道:“等会若是他们对你做些不好的事,你千万要对自己狠些,莫要留恋世间,顺带、顺带也给我个痛快。”
也许是因为有了个伴的缘故,隋珠对死亡的恐惧莫名去了大半,甚至还有心思去安抚别人。
身后的女郎靠地太近,说话也凑在他耳边,让他脖子那块痒痒地,寒霁有些不自在。
他以肘将隋珠推远了些,神情冷峻,漆黑瞳仁凉凉地瞧了她一眼,唇微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