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午时三刻

季玶亲自出手干掉徐世新,完全不在最初的谋划之中,他原本的计划是“借”刀杀人,而非“操”刀杀人——只要自己不动手,无论乔婉儿有没有成功干掉徐世新,都与他无关,便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而最终的结果却是,他没能扮演好一只缩头乌龟,越俎代庖地出了手。

因他的行动是临时起意,谋划得十分仓促,所以每走一步都有可能不在预料之中,如履薄冰……若是出现什么纰漏,不仅可能殃及自身安危,更有可能破坏光复军的全盘计划。

所以,在结案之前,他派陆乙传令给代号为“西门”的暗桩,密切关注案情的进展,以防不测。

好在还算是有惊无险——他杀了徐世新后成功逃脱,乔婉儿当了替罪羊,并守口如瓶地没有把他交代出来,慎刑司里那一堆废物也没察觉出女子有帮凶,他最终能全身而退了。

至于为什么会亲自上阵杀敌,从幕后到了台前,季玶回想起来,怎么觉得那都不是自己的本意,他像是被一股什么莫名的力量给驱使的——是了,李淑秀的那只银镯子才是罪魁祸首,那镯子上定是附了她的冤魂。因曾将那镯子放于内襟口袋里,便被冤魂缠上了,非逼着自己替她报仇雪恨不可。

不仅托了那样一个梦,提醒她乔婉儿行刺必定失利,是去白白送死的,竟还在他不以为然之后,让大活人来提醒他——创造机会让他偷听到那两个内班太监的谈话……就像是冥冥之中要提醒他些什么一样,最终导致他做出了那般冒险的举动。

那日,季玶修剪完树枝回去后,又开始心神不宁起来,那状态跟早晨刚刚梦醒后如出一辙,白天做的各种平复心绪的努力全都泡了汤。

晚饭后,大太监为罚他这一天的神思不属,派他一个人去草肥厩翻肥,说是要让他被臭气好好熏一熏,看看能不能清醒点。

季玶欣然领命。

他在草肥厩旁只做了短暂的停留——摆放了些工具,制造了一个“有人正在此地劳作,但不知何故临时走开了”的现场,然后祭出一身轻功,飞檐走壁地溜号去了内廷署后宅。

内停署的布局他曾经踩过点,知道总管太监徐世新的居所位于何处,他潜进徐世新居处时,屋内是空无一人的,于是就藏身于床底下准备“闹洞房”。

后来,乔婉儿和徐世新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在床底下听了个真真切切,便在关键时刻从床底下钻出来英雄救美。

至于他是怎么逃出去的,这还要感谢乔婉儿,守夜的两个太监发现不对劲后,最终破门而入,与此同时,季玶闪身在了床帐后面。

乔婉儿不知道“福枝”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他要如何出去,只看到他快速地闪身,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好像是隐在了床帐后,那身形快得让她感觉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在眼前晃了一下……这杀人杀得快,逃命也逃得挺快的。

当看到守夜的太监进屋后,乔婉儿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想办法吸引住来人的注意,尽量不让他们察觉到屋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

于是就挥舞着剪刀不让那两人靠近,且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的:“我扎死这个老混蛋了!呜呜呜!我终于报仇了!哈哈哈!”

她本就一身一脸的血,打斗中发髻也被扯散,披头散发的,妥妥的一个索命女鬼的形象。

进来的两人看到这样一番情景,顿时都傻了眼,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先是费了半天劲儿把那个“女鬼”控制住,再去检查躺尸在血泊之中的徐世新……已是没了一丝生气。

随后其中一个人在屋里看着,另一人跑出去敲锣,报警给打更的护卫。

季玶趁着那一团混乱,悄无声息地从床帐后的一扇后窗翻了出去——他入室时也是从这扇窗翻进来的,这扇后窗窗户洞非常小,一般人是钻不进来的,像乔婉儿这样娇小的女子都很难挤进来,但季玶可不是一般人,他是练过缩骨功的,可以将整个身体缩成常人达不到的尺寸。他进屋前还特意清理了下鞋底的粉尘,以免留下什么痕迹。

季玶逃回去得很顺利,他熟门熟路地避开了听到报警声赶来的羽林护卫和沿途打更的护卫。因为都以为徐世新是色令智昏后,被一个怨怒交加的女子有预谋地捅死的,所以羽林军抓了乔婉儿后,并没有传搜捕令。

季玶逃回园艺局的草肥厩后,心有余悸地继续干起了翻肥的活。

自从听陆乙说慎刑司已经结案后,季玶总算是能高枕无忧地睡觉了,但今日他却醒得异常早,虽然这一回并非是被噩梦惊醒,但从头到脚却弥散着与那日噩梦后相似的不安。

他不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多时,大概是想明白了原因——今日是乔婉儿要被问斩的日子,就算她不是他真正的对食之人,那也算是个帮他除掉宿敌的忠义吧,且是个名副其实的忠义……义无反顾地要上阵杀敌,还帮自己顶了罪责。

这样一个人今日就要英勇就义,他的不安自然是缘于对其英雄气短的万般遗憾。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她去赴死牺牲。

也罢,“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注1]若自己将来真能有幸夺回皇权,便就封她个忠烈夫人吧!

一大早,季玶主动领了去草肥厩翻肥的任务,因为他希望自己今天被臭气好好熏熏,不是熏得清醒,而是熏得迷糊些。好让他不要总是想起乔婉儿今天要被斩首这件事儿——他虽努力地想要忽略此事,但头脑中却总是会时不时地又刻意想起此事。

季玶把上次翻好的草肥全部又翻晒了一遍,然后堆进十几只草筐里,干完这些活后,他估摸着应是快到午时三刻了,也就是那个女子要被问斩的时间……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乔婉儿。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是饿得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要用午膳了,但今天却一点也不饿,可能是因为被那些肥料熏得没了一丝胃口。

所以,他没有急着离开此处去“觅食”,而是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在原地发起了呆……他希望“午时三刻”快点过去。

然而,那短促的瞬间竟让他感觉有些漫长,给了他一种时间好像是静止在那一刻走不下去的错觉。

最终,他估摸着那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刻应是过去了,于是便走出草肥厩,在门口换下工装,洗干净手,准备回居处去吃几个馕饼,正欲离开时,忽然听见有人推木车的声音。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人正推着木舆子走来,推车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陆乙——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里翻肥,便就领了搬运草肥的任务,特意过来的。

“主公!主公!”陆乙看到季玶后,像是有些激动,将手中的推车往旁边一撂,便快步走了过去,说话声音如他的脚步一般湍急。

“陆乙,我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管人前还是人后,都不要再叫我主公了,唤我福枝或福枝兄弟便是,免得不小心被什么人听了去,于你于我都是不利的!”季玶看到陆乙那副急切的样子,就大概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无非就是他心目中的女英雄已经被问斩了,多么多么遗憾之类的话。

季玶实在是不想听他说这些,

所以当听到陆乙又没有按照先前的吩咐称唤他时,便就没好气地斥责了一句。

陆乙在季玶面前刹住脚步,堆出一脸歉意,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了片刻,一边喘还一边伸出一只手,用袖子在脸上轻轻抹了两下。

季玶还以为他是在抹汗,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在抹眼睛里流出的几滴泪……难道是因为那个女子被问斩了,竟伤心到落泪!

季玶一脸的不可思议:“陆乙,你……你这是何故?”

“主……噢……福枝兄弟,乔……乔婉儿她……是乔婉儿……”陆乙好像是气还没喘匀,话说得断断续续的,且还没说完便就哽住了,随后又伸手抹了下眼角处的泪。

果然是因为那个乔婉儿!

“唔,你不必特意跑来提醒,我知道的,那个女子应是已经被问斩了。还有,你至于这么伤心吗?她是你姐姐妹妹,还是你什么人啊?我这个……”季玶一句“我这个对食都还没怎么样呢”差点脱口而出,止住没说是因为觉得有些不太合适,毕竟他这个“对食”是假冒的。

他没想到陆乙一个大男人竟会因为一个女子流泪,虽是感觉有些突兀,但心情也跟着一起糟糕起来,心情一糟糕,就想要说些责怪人的话,

“主公,我……我这不是伤心,就是情绪有些激动而已……我这个人吧,可能是因为宦人做久了,有点像个女子一样容易多愁善感,不管是高兴还是伤心,一激动就会掉几滴眼泪!”陆乙说话的同时,眼中又不能自已地滚落出几滴眼泪。

“唔,伤心就是伤心,又不丢人,谁也没笑话你。而且,不是告诉过你吗,已经想办法打点了狱卒和刽子手,她在牢里应会被善待,死时也能很痛快,就且安心吧!”季玶看着陆乙那副没出息样儿,决定还是安慰几句,于是改换了一副口气说道。

“真的不是伤心,真的不是,而是太高兴了!主公……噢……是福枝兄弟,我特意跑过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乔婉儿她……她不用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题菊花》唐.黄巢

随榜更,周六晚上零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