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梨手中的红木梳掉到了地上。
她像是没听到一般坐在镜子前,眼球动也不动,如同一个僵硬的、没有生命力的玩偶。
那个“东西”,占据了空床位的那个“东西”,此刻已经停止了隆起。
它的长度和形状,结合那一丁点露在被子外面,压在枕头上,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脑勺似的东西,无一不在说明它也许真的是“她”,是宁梨记忆中不存在,游戏开始后却突然出现的第六位舍友。
她的出现方式实在是太可怕、太违背常理了。
宁梨连大气都不敢出,周围的舍友在各干各的事情,沈慕斯和江霖霖打过招呼后戴上耳机;江霖霖脸色很臭没搭理她,浑身上下萦绕着烦躁的气息;刘岚已经从衣柜里拿了换洗衣物去洗澡;李诗书咬着笔杆埋头做题。
宁梨已经开始怀疑,这群人里,会不会只有她一个玩家?
如果她们中有玩家,怎么会完全不在意周围的环境?已经知道这是逃生游戏,难道不应该时刻警惕吗?
她们又不是真的来这里读书的!
不断升级的紧张感令宁梨无法继续在监视、思考的同时重复梳头的动作,她手中的红木梳失手坠落,发出极为清脆的响声。
宁梨屏住呼吸,十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双眼惊惧交加,紧盯着“她”,内心不断安抚自己的情绪。
没事的,这只是很小、很小的动静。
即便舍友听到也不会在意。
不会在意的。
四周无比安静,安静到宁梨仿佛能听见自己急剧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怦。
咔。
咔。
咔。
宁梨还听到一种声音,来自身后那张书桌,宁梨仔细回忆,想起李诗书有一个小闹钟。
那种老式闹钟,指针走起来,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
咔,咔,咔。
宁梨再度松了口气。
镜子里的“她”也静悄悄的,像是“她”的姿势那样,真的睡着了。
现在,宁梨只需要弯下腰,捡起那把红木梳,放回笔筒里,再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收起折叠镜,自然地起身去阳台洗漱即可。
宁梨深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将手伸向落在地上的梳子。
它静静地躺在宁梨的桌子底下,等待着宁梨将它放回原处。
宁梨伸直了胳膊,就快要碰到红木梳——
夏季校服短袖露出的胳膊上,蓦地多出一只女生的手。
视野余光里,也多出了一张脸。
宁梨感觉背上涔涔冷汗都在那一秒停止了流动,甚至连心跳都消失得彻底。
“……怎么了?”宁梨尽量平静地问。
沈慕斯蹲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耳机,她用另一只手抵在宁梨的桌角:“我怕你磕到头,我帮你捡吧。”
宁梨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谢谢。”
沈慕斯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她摇摇头,凑到宁梨为她腾出的空处,很轻易就拿到了红木梳,转过身。
这时,沈慕斯的身体完全正对着宁梨,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宁梨起初没有看懂,疑惑地看着她。
沈慕斯的目光往她身后瞟去又迅速收回,再次重复了一遍。
宁梨忽地明白了,她自己分辨沈慕斯的唇形。
沈慕斯说:“你也看到她了,是吗?”
宁梨脸上还是迷茫不解的神情,唯有嘴唇下意识微抿。
沈慕斯起身,红木梳被她塞回宁梨手里。
她的头抬到和宁梨一般高度时,声音压低却清晰。
“宁梨,我是玩家。”
宁梨没有回应,拿回自己的红木梳放好。
这时镜子里的景象仍旧没有丝毫变化,不论是多出来的“舍友”还是冥思苦想的李诗书,又或者是背对宁梨坐在椅子上的江霖霖。
宁梨压下折叠镜,将自己的桌面复原,走向阳台洗漱。
她边挤牙膏,边思考沈慕斯的话。
沈慕斯看见了多出的舍友,这并不能准确说明沈慕斯也是玩家,起码宁梨不信。
NPC同样可以那么说,不是吗?
但是沈慕斯主动点明身份,明显是想获取她的信任,仅从这点看,恐怕沈慕斯已经确定她是玩家。
所以……
在宁梨密切关注多出的舍友时,被忽视的其他人,很有可能像沈慕斯一样默不作声悄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这至少说明本场游戏的玩家都很谨慎。
宁梨吐掉口里的牙膏泡沫,刚端起漱口杯,就被走到右侧的身影挡住部分灯光。
沈慕斯弯下拿起地上的水盆,手里袜子丢进水盆,拧开水龙头接水。
她没看宁梨,声音在厕所的水声中有点模糊不清,宁梨结合前言后语,可以大致听个明白。
“系统提醒玩家不要随便暴露自己的身份,为了通关可以利用工具、其他玩家和NPC。”
宁梨稍微往沈慕斯的方向靠近一些,以便自己听得更加清楚。
“游戏开始后情况不明,我不可能直接告诉你我的身份,所以观察了你一段时间。”沈慕斯说,“直到刚刚,我才确定你也是玩家。”
“本来应该再等一等,但是多出来的那个东西阵营不明,我不想坐以待毙,所以只能选择唯一有把握的人。”
宁梨有些犹豫,不是她不相信沈慕斯所说的话,而是她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对沈慕斯交付信任。
要知道,她根本不了解沈慕斯啊……
如果沈慕斯真的是想趁此机会先骗取她的信任,后面再利用她怎么办?
光是从观察力来看,沈慕斯就比她要强一些,而且现在已经有了行动计划。这种人领导力很强,稍不留神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宁梨只希望相安无事度过一晚,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如果你是怀疑我的用心大可不必。”沈慕斯换了水,脏掉的贴身衣物变得干干净净,她一边拧干,一边继续说,“逃生目标是生存一天,玩家之间本身没有竞争关系,或许有人因为恐惧和绝望会选择坑害他人,但我不会。”
“现在信息太少,我需要一名队友和我分析讨论,必要的时候互帮互助,拉上一把。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
沈慕斯还想说什么,厕所哗啦啦的水声恰好停止,于是沈慕斯拿起阳台边的晾衣杆,也不再说话了。
厕所门很快打开,刘岚穿着极具少女心的粉色睡裙,擦着头发出来,胳膊上还搭着浴巾。
她那双眼睛又大又明亮,仿佛装进了整个天上的星星,此刻正一眨一眨地看着宁梨,满是好奇地问:“刚刚你们在聊什么呀?”
宁梨朝她露出浅浅的笑容:“没聊什么。”
“就说上周周考那张卷子。”沈慕斯晾好衣物,拍拍手回答。
“噢。那张语文卷子真的好难,我差点连作文都写不完。”刘岚微微蹙眉,十分苦恼地说。
“对啊,宁梨语文不是很好么?我就想找她借一下卷子。”
“这样。那等慕斯看完我也想借,可以吗梨梨?”
宁梨点了点头,反正卷子是现成的,又不用她做。
“那先谢谢你啦!”刘岚高高兴兴地进了室内。
沈慕斯从挂衣钩上取下自己的浴巾:“我进去冲个澡,如果你想好了,待会儿配合我。”
配合什么?宁梨想要问沈慕斯,但女孩动作很快,“嘭”一声关上了厕所的门。
宁梨憋闷地拧开水龙头,一头栽下去,捧了抔水往脸上泼。
……
冲澡确实很快,宁梨前脚进宿舍,沈慕斯后脚就跟进来了。
宁梨刚想叫她,就见她目不斜视地走过自己面前,径直走到四号床下,扒着栏杆上去,直接上手拍第六位舍友的被子。
宁梨:!
“同学!同学?”沈慕斯喊道。
几遍后见人没有反应,沈慕斯居然开始用力摇晃舍友的身体。
宁梨吃惊地张大嘴巴,赶紧瞅了瞅其他舍友。
舍友们纷纷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江霖霖那张臭脸眼下莫名缓和许多,李诗书直接把笔盖咬了下来,刘岚满脸写着问号,好几次张口又都闭上了。
而那位只露出一丁点脑袋的“舍友”,在沈慕斯大力的摇晃下,终于缓慢又缓慢地探出被子,白色发丝纷乱地铺散在枕头上。
沈慕斯手上动作停了一瞬。
正当她想要再去摇晃时,“舍友”突然迅速地翻了个身,直直坐了起来。
被子从她身上滑落,露出浅灰色睡衣。那双睡眼惺忪的眼睛睁开,如同两颗熠熠发光的黑珍珠。
黑珍珠 :“唔?”
空气一片静默。
宁梨表示自己受到了巨大冲击。
她本来已经做好看见什么奇奇怪怪东西的心理准备,比如两边都是头发没有脸,又比如缺只眼睛少个嘴巴……谁知道会出来一个除了发色哪哪都十分正常的家伙。
甚至连美貌都惊艳到令宁梨失语,原本刘岚已经够好看了。
不过,宁梨反复提醒自己,或许这款游戏不走寻常路呢?谁也没规定怪物不能长一张沉鱼落雁的脸不是?
那传说里食人心肝的精怪不就都长得挺好看?
这头宁梨疯狂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那头沈慕斯不愧为一马当先敢于硬刚的勇士。
“同学,待会儿就要熄灯了,你不抓紧时间洗漱吗?”
黑珍珠用她漂亮的眼睛注视沈慕斯片刻,慢吞吞地开口:“我已经洗漱过了。”
“不好意思。”沈慕斯又问,“你是转校生吧?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黑珍珠这次没有看沈慕斯,她转动脑袋,一一扫过上铺的李诗书、刘岚,下铺的江霖霖、宁梨。
最后,她的视线回到沈慕斯身上,悠悠吐出几个字。
“我叫虞璃,虞姬的虞,琉璃的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