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农历春二月降至,正逢雨水节气,江南的春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十天。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驱散了湿冷的风,整个金陵沉浸在煦日和暖的氛围中。封慧带着人把儿子上京所需之物都分类整理好,拿出来晾晒一番,预备启程前一日再打包。
甄栩看着母亲搬到自己院中的物品,有些无奈:“母亲,儿子自己打理就行,您这带的物什也太多了些。”
棉袍鞋履帽子也就算了,带这么多香薰香囊做什么,怎么其中还有胭脂啊。
封慧笑道:“栩儿莫不是以为这些都是给你用的?”
甄栩一愣,就听母亲说道:“你到了京城,怎么着也要去林姑娘外祖家拜访一遭,这些节礼和胭脂水粉都是为这个备着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能把黛玉给忘了。她小小年纪离家,如今算来已经有三载了,也不知她在贾府中可还受过委屈。
晴雯和英莲手挽着手从门外走进来:“那胭脂是我和香菱研究了几个晚上才做出来的,哥哥可得好生保管。等未来嫂子过了门,我可是要问她的。若哥哥路上丢了,那就——”她握了握拳头。
英莲在一旁捂嘴笑:“就是,哥哥可要小心了!若敢弄丢,我和姐姐可是不依的。”
甄栩说不过她们,只好唉声叹气:“你们都爱欺负我,连英莲都学坏了。”
封慧道:“有这么好的两个妹妹,你还不知足呐?她们昨儿个还给林姑娘做了套踏莎行,你一并给带过去。”
踏莎行是今年金陵才流行起来的女子服饰,窄袖直裤,又把略长的比甲稍微修改,适宜出游踏青、骑马蹴鞠等活动。
因既显得英姿飒爽又不失女子风韵,金陵女子倒是掀起一股出门踏青登山的热潮。
这第一件踏莎行正出自晴雯之手,还是英莲给起的名。
甄栩又是拱手道谢。
甄士隐走进来的时候,见妻儿面上带笑,想到刚刚听到的消息,忍不住叹了口气。
甄栩看父亲神色忧虑,问道:“父亲怎么面带愁容,可是有事发生?”
甄士隐道:“圣上重病,已经下旨退位,算算消息传回来的时间,想是太子殿下已经登基了。”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皇上虽然重病,可毕竟还在世。如今太子虽然登基,但若有朝一日皇上病又好了,朝局又是怎样一副混乱景象,叫人不敢细想。
“轰隆”一声春雷炸响,窗外暴雨突然而至,刚刚的艳阳天仿佛是一场幻觉。甄家众人连忙把刚刚晒出去的衣裳又收回来,只可惜衣物还是淋湿些许。
三日后,甄栩与余时青结伴一路北上。仲春时节,从花开春暖的金陵城到冰雪初融的京城,一个月倒像经历了季节轮回。
虽然朝局仍是一片迷雾,可春意盎然万物勃发之时,这些忧愁事俱都被抛在脑后。两个人把沿途的美食吃了个遍,到京城的应天会馆时,熟悉的举子还开玩笑,道是他们二人心宽体胖了。
谷芽去驿站寄信,甄栩安置好房间,放下行李出来,却觉得会馆气氛有些微妙。整个厅堂鸦雀无声,方才还在议论朝局的举子们,这会儿都静的出奇。
小心观察了一圈,甄栩才看到厅堂正中坐着个男子,这本来没什么出奇,可那男子身穿飞鱼服、手边还放着一把佩刀。
若说本朝人不认识首辅的衣着,那上有仙鹤补子的绯色官袍,也不算是稀罕事。可要是有人说自个儿不认得飞鱼服,街坊便会怀疑他是否脑子有问题了。
飞鱼服如此家喻户晓,主要是因为穿着之人的身份——锦衣卫,就比如——楼下这位看不清脸的男子。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从其身形观察,这锦衣卫出奇的年少。看来,这还是位大有来头的锦衣卫。
甄栩见情况不妙,脚步一顿,便打算回到房中,待楼下那锦衣卫走了再出去吃饭。
谁承想,那人似乎是注意到楼上的响动,也转过脸来向楼上看。
此时回房,倒显得自己心虚,甄栩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下来。可锦衣卫并不这么想,他仍然盯着甄栩。
甄栩心中纳闷,眼角余光微微瞥向那人。
那锦衣卫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和自己一般年纪,甄栩竟然觉得他有些眼熟,倒像是一位故人。
那人见甄栩似乎认出了自己,露出个笑来,向他比个手势。甄栩默默跟出了会馆。
甄栩跟了他一路,见此处没什么人了,这才叫住前面的年轻人:“你可是惟舟?”
甄煜转过头来:“三年不见,兄长可还安好?”
甄栩笑了一声,道:“家中偶有收到你报平安的信,可你总是神神秘秘的,原来是进了锦衣卫,当了大官呀!”
甄煜听出他语气有些不善,也不生气,带着他进了一户宅院,这才解释道:“当年我离开是有苦衷的。”
甄栩见这院子虽然甚是精巧,可十分冷清,若这里便是惟舟的家,那他——
就听甄煜继续说道:“其实我姓路,我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乳母。我与圣上一同长大,说句僭越的话,与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了。圣上被接往京城时,我自然也是同去的。”
甄栩随着他的话陷入沉思,当年义忠亲王还活着,惟舟跟着当时的郡王、如今的圣上一同上京,却流落到人贩子手里,显而易见,他们这一路并不是那么顺利。
“可我们一路被人追杀,千防万防,仍旧在濠州落入陷阱。护卫俱都几乎全军覆没,母亲为了护住我们,中箭身亡,我也滚落悬崖。再醒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路煜的声音有些低沉,当年他便面冷,如今经过几年历练,这股冷意倒像是浸在骨子里了。
甄栩知他虽然面冷,可心里难免难过,便没再细究当年之事:”当年老师带我去扬州游历,那时你也在扬州是吗?“
路煜点了点头:“盐政之事错综复杂,当时被派去查案的又何止一路人马。何先生只不过是身在明处的那一个。”
这便对了。老师当时带着自己也是刻意的,看似是为他的行动打掩护,实则是做给盯梢的人看的。
而路煜身为居于暗处的人手,不知为太子做了多少事,又怎能继续与家中联络。恐怕也就是太子登基,这才将路煜转到明面上来。
何先生说自己少年老成,可是眼前的路煜,又何止是少年老成呢。
甄栩不忍细想,转移话题道:“这可好了,我认识了个皇上眼前的红人,会馆的人知道,怕是要嫉妒我喽。”
又摆起兄长的谱来指点路煜:“你这宅院恁的冷清,我得写信问问母亲英莲晴雯她们,给你这院子改造改造。”
他绕着干枯的池塘和没有花草,连树木也快枯死的花园转了一圈,叹道:”惟舟,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暴殄天物啊!”
路煜知道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温润有礼,只有逗家人开心时,才故意做出这幅样子便也不把他的抱怨当一回事儿,反而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甄栩双腿刚迈入会馆大门,就见举子们都把目光移向他。
甄栩坦然一笑:“只是早先帮过那位大人一个小忙,多谢众位兄台关心。”众人又露出一副好奇的神色,想听他继续讲下去。
余时青搭住他的肩膀:“还好贤弟无事,他们都是瞎操心。走,咱们吃饭去!”
甄栩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余时青一眼。
贾府
黛玉收到了家中来信,其中一封是管事特别交代的。那封信上的字体,有别于父亲浑厚的颜体,而是清俊的柳体字。
黛玉一眼就认出来是甄栩所作。那信上写着哪里有何吃食有何风俗,还抱怨未能在某处多停留两天,以至于其后三五日,馋虫勾着胃,差点把自己扯下船去。
看到这里,黛玉不由笑出声来。她拿起信封,想要把那书信收好,却从信封中掉出两片树叶来。这树叶不知用什么处理过,竟然还浓翠鲜绿。
黛玉拾起来细细地看,原来是香樟树的叶子。
想到自己从来了京城,连故乡的树都久未得见,不由落下泪来。翻过叶子的背面,却见上面分别画着两个笑脸,其中一个还吐着舌头。
这是当年在扬州时,甄家哥哥被自己取笑过的“简笔画”,黛玉会心一笑。
紫鹃进来时,见自家姑娘眼泪还挂在眼角,一时又嘴角翘起来,也不知是怎的了,有些犹豫是否开口。
黛玉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怎么了?有事便说吧”
紫鹃道:“姑娘,甄公子已到了京城,刚刚给咱们府上递了拜帖。”
黛玉虽心中高兴,可见紫鹃似还有话要说,蹙了蹙眉:“可是府中有不便之处?”
紫鹃摇摇头:“倒不是甄公子的不是,是薛家大爷。因着薛大爷打伤了人的事,薛家姑娘从宫中递出话来,让薛大爷自个儿负荆请罪呢!薛姨妈和薛大爷不肯,老爷太太为了此事正烦恼着。”
作者有话要说:嘎嘎嘎,主角即将惊艳贾府众人。
本来想去看长安三万里,突然想起字还没码完,于是灰溜溜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