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几日,夜间总要飘点儿雪,时停时落,时大时小。
等晨光熹微时,只见霜白凝挂枝头,白日一现,天便放晴了,盛阳照得四处积雪折出金灿灿的光来。
白晴夜雪的,积雪便不化了,西山的林子里四处都挂着剔透的雾淞。
苏月霜坐不住,每日都要过来跑马射箭,她骑大马背大弓,何皎皎骑着她的枣红矮脚马,倒也跟得上。
苏月霜一打中猎物,何皎皎飞快跑过去捡,捡起来就举着喊:“月霜姐姐,我捡到了,算我的吧?”
“你的你的。”苏月霜不跟她争这些,全给何皎皎也无妨。
她让何皎皎姐姐姐姐地喊着,真在何皎皎面前拿出了姐姐的款儿,偶尔还别扭地喊她慢点儿,“你穿得跟个球一样,摔了可别搁我面前哭鼻子。”
何皎皎太乐意跟她月霜姐姐出门玩了。
她特意让几个粗使婆子拉了张小板车来,每天都装得满满的。
何皎皎回去后,给这家小姐分只兔子,那家千金送只野鸡,在她一群小姐妹面前威风了好一阵子。
一有人问,她便俏生生地答:“哎呀,这是我和月霜姐姐打得猎物,我们打得太多了,趁着新鲜,给你们都送点儿。”
倒没人不识趣地指着板车问,究竟哪个是苏月霜打的,哪个是何皎皎打的。
毕竟瞧郡主娘娘得意的小模样,让她逞逞威风,高兴高兴又有什么不好的?
内务府瞧她们总去,于是在西山一处地势平缓开阔的山坡上挑了块地儿。
每日都遣人过来把夜间落的雪铲干净,铺上防滑的皮毯子,搭了座避风的棚子出来,给她们歇脚用。
如此过了三四日,苏月霜终于发现端倪。
二人在西山过了晌午,回来棚子里歇息时,她狐疑地问何皎皎:“为何头天你在,我们遇得着那么多大的猎物,这些天西山只剩下些兔子了?”
今日上午,她山林间钻了大半天,连只野鸡都没见着。
何皎皎弯腰在炉子旁边折腾着煮奶茶。
她闻言“嘿嘿”一笑,心虚地亲手拎壶倒了茶捧给苏月霜,“可能月霜姐姐你太过勇猛,个头大的猎物都狡猾,头一天从你神箭下侥幸逃脱,但说不定已见识过姐姐你的英姿。”
“它们之间口口相传,哪里还敢触你的锋芒,因而都藏起来,只剩下这些傻兔子了。”
何皎皎哪里好意思天天找老祖宗开小灶,忙转移话题:“我跟嬷嬷学着煮的奶茶,可甜了姐姐你尝尝。”
苏月霜想,奶茶再甜恐怕也赶不上何皎皎嘴甜。
她被何皎皎夸赞地十分受用,面上且谦虚着,清了清嗓子道,“哪有你说得这么玄乎——呕……这什么味儿啊!”
苏月霜接了茶盏便饮,何皎皎用羊奶、饴糖、龙井茶倒一壶煮着玩的,一口下去给她齁得脸皱成一团,当场不顾仪态,张嘴呕了出来。
随侍婢女们围拥上前,倒热茶递帕子,何皎皎吓得双手合十,在旁边直给她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你没事吧?”
苏月霜漱口换外衣,棚子里忙乱一阵,何皎皎趁机把壶里的残茶全泼到雪地上。
等苏月霜收拾好缓过来,何皎皎举着空茶壶茶杯给她看,少女杏眸清亮,小脸郑重其事:“月霜姐姐,你放心,我都倒掉了。”
苏月霜:“……”
何皎皎罪证销毁得太快,一脸讨好卖乖,苏月霜不好跟她计较,亦不忍再受何皎皎茶毒,扬了扬马鞭,“星子,把我的烈血鬃牵过来。”
她转脸对何皎皎说:“我再出去跑圈马,你别跟着了,过会儿我们就回去。”
后边跟着条小尾巴,苏月霜总记挂着要等她,好好一匹迅猛骏马,这几日苏月霜都没跑个痛快。
何皎皎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嘛。”
苏月霜扬鞭策马,不一会儿化为远方的一个小黑点消失。
何皎皎坐在案几边儿上,托腮看她远去,没有事情做了。
宫婢走过来收拾桌面,何皎皎看见她端了茶盏茶壶出去,眼睛一亮,喊住她道:“诶,你把它们洗干净了,再使人给我架个炉子。”
何皎皎不信,她要再煮一壶看看。
雪蕊怕何皎皎玩心起来忘乎所以,棚子里头的东西多,不好弄倒了炉子燃起来。
反正天气晴朗,她们把炉子架到了棚子外头。
几个宫婢在空地一处收拾苏月霜打来的兔子,血滩了一地,很是污眼。
炉子便架得远了些,过去一两丈就进了凝霜挂雪的树林,何皎皎搬来个小凳子坐在炉子前守着,抬头且能赏赏山林雪景。
不过她的心思全在炉子上,大冬天煞有其事硬让人找过来一把团扇,时不时递到碳口扇一扇。
这回何皎皎吸取教训,先倒了半壶羊奶进去,等羊奶滚开后,扔进两块她拳头大小的饴糖煮化了。
凑到壶口鼻尖前嗅了嗅,觉得气味没问题,刚要往下倒泡好的茶水时,额头上忽然一凉,眼睛被雪糊住。
少女低呼一声,她记着自己坐在炉子前边,没有乱动。
等身后随侍宫婢上前为她把脸擦干净,何皎皎提裙起身,些许碎雪落进她衣领里头化了,贴着肌肤透冷,她朝林子里张望找寻,气鼓鼓地:“谁啊?”
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个松软雪球,砸了何皎皎一脸。
“郡主,我们喊人过来……啊!”
看何皎皎要往林子里走,宫婢们警惕地上前,护着何皎皎要走。三个雪球此刻几乎同时砸过来,打得她们满脸绽开雪花,惊呼连连。
“谁这么讨厌啊?”
何皎皎胡乱拍掉脸上的雪,确定是有人藏在树林子里,故意来捉弄她了。
她不顾宫婢反对,领头朝林子里走去,边喊了一声:“凌昭?”
何皎皎周围除了凌昭,再找不出来第二个讨厌鬼了。
可不等她走进林子里把讨厌鬼揪出来,山林边缘一簇让雪埋了的矮灌木抖了抖,细雪纷纷间,钻出来个雪白毛茸的团子。
何皎皎定睛一瞧,什么讨厌鬼都忘光了,她忙捂了嘴,回眸冲宫婢们摇头。
宫婢们当即会意,蹑手蹑脚地走近。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背朝她们,犬立在灌木丛旁抖耳朵。
真有白狐啊。
何皎皎深觉稀奇,一颗心全拴到白狐身上,她屏息凝神靠近,见势扑了过去。
她自然扑了空。
人摔到蓬松雪地上,碎雪四溅,宫婢们止不住惊呼:“郡主娘娘,您快瞧。”
她们落后何皎皎数步,居然忘了过来扶她起来,何皎皎自个儿也忘了,趴着抬头看,看见小白狐往上边腾空而起。
它原是被人用细白的绳子捆着,悬空了四肢乱蹬,嗓子里呜呜哀鸣。
何皎皎头越仰越高,直至清眸中印出了凌昭的身影。
真是她好几天没再见过的凌昭。
少年着朱红蟒袍,踏黑色长靴,侧身曲了一条长腿坐在高处的树干上,借堆满落雪的树枝遮挡身形。
此刻他捉了小白狐后脖颈,朝何皎皎挑眉,笑得恣意:“诶,爷怎么听说,最近你给苏月霜当起跟屁虫来了?”
小白狐性子挺烈,到了凌昭手里,还没他胳膊长,扭来扭来去想咬他,让凌昭大掌一合整个脑袋给拢住,嘴都张不了。
何皎皎看得怔然。
少女一张芙蓉玉面,睫毛上沾着碎雪,眸子微瞪,唇微张,她没反应过来,模样些许憨。
凌昭心里好笑,空出来的手从树干上拢了一把雪,捏成个小雪球砸到何皎皎脑门上,“何皎皎,爷问你话呢。”
他这是不知到从哪里捉到一只小白狐,过来跟她炫耀来着。
“你讨厌死了!”
何皎皎回神,爬起来攥紧一个雪团子往上砸,结果雪团在树干上撞碎,落了她满身的雪。
她被凌昭气得不轻,片刻间捏了五六个雪球去打他,一个都没打着,反而又让凌昭打中好几下。
“凌昭,你下来!”
今日何皎皎发间别了支蝴蝶宝簪,少女乌发漆着雪白,其间蓝紫蝴蝶颤翅,凌昭觉得有趣,专盯着那惟妙惟肖的蝴蝶打。
他身在高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何皎皎很快只有抱着脑袋躲的份儿。
她馋那只小白狐,还不肯躲远了,唤宫婢们过来帮她,“你们帮我把他打下来。”
宫婢哪敢对凌昭出手,只能尽量护着何皎皎,劝凌昭道:“十三殿下,您别逗郡主娘娘了。”
凌昭怎么会听劝,薄唇边噙着一抹恶劣的笑意,手上动作不停,直砸得何皎皎躲在宫婢身后不敢冒头,跟他服了软,“好嘛好嘛,你别扔了,我认输我认输。”
何皎皎顶着一脑袋的雪,虽然不疼,冷得够呛。天上日头大,她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去瞧那小白狐,因着有求于人,声音格外软糯:“凌昭,你下来嘛。”
“啊,爷下来作甚?”
凌昭拎起小白狐向她晃了晃,明知故问:“你想要啊?”
小白狐没在他手上讨着好,耸拉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黑眼睛湿漉漉盯着何皎皎,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何皎皎心都要化了,也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朝凌昭点头,“你给我嘛。”
“好啊。”
出乎何皎皎意料,凌昭干脆应道,却是直接松了手,小白狐直接往何皎皎怀里掉去。
“不过么……”
何皎皎忙扑过去接,眼看马上要接着了,便听凌昭话锋一转:“凭何白给你?”
他跟着跃下树,落地伸手一把将小白狐捞了回去,飞快地转身躲开何皎皎。
少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愣是没让何皎皎挨着他半片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