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兄弟

雪逐渐小了,让营地四周的篝火烘得没了踪迹。

凌行止的怒火却是随风而上。

“凌昭,你已经十六岁了,手上半点正事没有,只晓得和苏家那两个混在一处。”

“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惹事生非,还带着令仪胡闹,人家一个女儿家,都跟着你学坏了!”

何皎皎冒头出来,低着头和凌昭并立,终是没逃过一顿骂。

“你看看你那德行,不知上进且罢了,半点儿出息都没有,给我起来!”

凌行止声音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随他疾言厉色喝出一句话,哪怕大部分都只在骂凌昭,何皎皎缩着脖子,肩膀亦忍不住一抖。

暴跳如雷的太子哥哥,哪还有平常半分温润模样,吓死人了。

“你是太子,我是你亲弟弟。”

凌昭脾气大,凌行止说一句他回嘴一句,“我要有什么出息?我该怎么上进?”

他脑袋一犟,形容是越来越混账,脸上不以为然嗤笑道:“我要真上进了,你晚上睡得踏实么?”

“凌昭!”

何皎皎膛目,这人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她忙去看凌行止脸色。

“好好好。”

男人绷紧下颚,脸上青白一阵,咬牙挤出三个好字:“原来在十三爷心里边儿,我这个亲哥哥,是不盼着你好的啊?”

凌行止面上如此,心里忽得一阵怅然,连带着气都消了些许,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太后皇后皇帝,他们三个人万事都纵容着凌昭这个小儿子,几乎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管凌昭闯再大的祸,每次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荣宠无以复加,何尝不是告之于众。

——他们不指望凌昭有出息。

凌昭老老实实当个最受宠的小皇子,年纪到了再做个闲散富贵的亲王,这辈子便顶天儿了。

“我不是那意思。”

凌昭敛目收声,他话赶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口无遮拦,话说过了。

从小到大,独他二哥一个对他严厉得不行,真要论起来,他是为他好。

凌昭不服管,但并非真得不识好歹,有些事儿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说出来。

何皎皎左右瞧瞧,这场面她插不了话,走也不是留不是,一声不吭头埋得更低,扮起来木头人。

“起来!”

凌行止看凌昭坐地上每个正形儿,仍旧看不下去,说着忍不住又要上脚踹。

凌昭在挨第三脚前,终于拍拍衣摆站起来,他比凌行止且要高半个脑袋,对他二哥哼了声,横眉冷目,“我自个儿跟父皇请罪去。”

他嘴硬着:“要你啰里八嗦,没完没了。”

凌昭掉头走了,迈出一两步却又转了身,来拉何皎皎。

何皎皎连忙直往后躲,朝凌行止投去可怜巴巴目光,乖巧表示,她已经跟混世魔王划清了界限。

凌昭被她气到,“不走算了。”

他大步流星离去,谁也不再管。

何皎皎不敢动,看凌行止没有唤人去抓凌昭,方臊眉搭眼地出声:“太子哥哥,时候不早了……”

已经很晚了,今日且先饶了他们吧。

凌行止看着凌昭跑掉,许久后回了眸,目光落到惴惴不安的何皎皎身上,他脸色稍缓,却道欲言又止。

半晌,他似把一些话咽下了,背身摆手道:“你先跟取竹姑姑回老祖宗身边去。”

何皎皎福身拜退,她刚一转身,男人声嗓淡淡传来:“令仪,明年三月你便及笄了,怎么还总和儿时一样和他胡闹。”

“回宫后禁足半个月,罚抄《仪礼》全书三遍,女训三十遍,后头我亲自检查。”

三十遍女训倒没什么。

仪礼全书近六万字。

何皎皎腿一软,脚下几欲踩空。

早知如此,她刚才无论如何,厚着脸皮也要跟凌昭一起跑了。

何皎皎登上马车,愁眉苦脸了一路。

她最后竟然想,等回宫后,年关在即。

大过年的,到时…凌行止总不好真跟她较真吧。

回过神来,何皎皎捂了脸。

这般有恃无恐,她还真跟凌昭学坏了。

至亥时末,雪夜幽静。

太后身披灰黑貂裘合目端坐,手里捻了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她的毡房内窗明几净,建成帝一身绛紫常服坐在她身侧,形容肃正,与其相对无言,静可闻针落。

几个宫人伏跪在他们下方,酷寒冬夜,却一身冷汗,两股战战。

为首的谨慎抬眸,小声道:“太后娘娘、陛下,奴才们先退下了?”

建成帝摆摆手,他们几乎屁滚尿流地退出去。

这几个宫人审问完九皇子随行一干人等,此刻随建成帝过来,学舌给太后听。

两个都是太后的亲孙子,另一个她亲手养大的郡主,太后怎能不问个一清二楚。

等宫人们退下,毡房里只再留了一个老嬷嬷,太后默念完三遍吉祥咒,才掀开眼皮来看建成帝。

建成帝置了茶盖,捧着茶盏在手里并不饮,热雾升腾,致使他面目模糊,神情难辨。

太后仔细端详着他脸色,半晌,她犹豫地开口道:“十三这回下手太重了些,怎么说是他兄长。”

听完从九皇子嘴里出来的混账话,太后心里直窝火。

她忍着火气,面上不曾展露半分,一想为凌昭求情,二想探探建成帝的态度。

太后忧虑,建成帝会因此怪上何皎皎。

他们刚看完九皇子伤势回来,凌昭下手太重,九皇子身上断裂好几处,没个把月下不了床。

她怕皇帝从此以后,会对何皎皎存了芥蒂,怪她惹得他们兄弟二人手足相残。

却听建成帝沉吟道:“以后不是了。”

“皇帝,你什么意思?!”

太后惊得用力攥紧佛珠,想不通怎么个“以后不是了”的情形。

老九不识相,十三冲动蛮横,都是愣头青的年纪,不也正常。

后边他们慢慢管着教着,没到兄弟叩墙的地步罢?

建成帝抬手示意太后稍安勿躁,缓声道:“儿子准备把老九过继给端亲王。”

太后心中惊疑不定,一时把旁的都先放了放,“端亲王封地在勝南,勝南那地方贫瘠,穷山恶水先不说老九受不受得住。”

“嘉宁马上要开府定亲,你这时候把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过继出去……”

太后观他神色淡淡,不悲不喜,心知他已是拿定主意。

但她当祖母的,想着怎么都要劝一两句,说到嘉宁时,蓦地说不下去,太后端起茶饮了一大口,不禁得露出郁色。

嘉宁更不让人省心。

嘉宁跟小将的事,太后遣人已打探清楚,不过按耐住了,原打算着回去再说。

一听到凌昭跟着何皎皎混到寿光来,她支了此事做由头,把嘉宁先喊过来,眼下拘在后边的小毡房里。

省得人多眼杂,别后边什么难听的话都传了出去。

“儿子晓得分寸,三哥昨年没了独子,年初他回京觐见,儿子看他两鬓花白,实在于心不忍,总不能让他没个后人,落到个晚年凄凉的境地。”

端亲王是先帝三子,生母份位不高,往年做皇子时跟建成帝关系十分和睦。

建成帝不缺儿子,没甚情绪地笑了笑,宽慰太后道,“至于嘉宁,朕只有两个女儿,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他下令让学舌的宫人瞒下几句,没把九皇子与人讲太后有几年活头的话说出来。

不然,太后气也气昏了,哪里还能帮着老九说话。

太后明白过来。

建成帝恐怕早有把九皇子过继出去的打算,不单只为今天的事端。

她默了会儿,疲惫地说:“你既然想好了,哀家不拦你……阿弥陀佛。”

老人捻动佛珠,双目浑浊,念了声佛号。

“他母妃心肠硬,早早撇下他走了,想来他跟咱们也是差了点儿缘分。”

太后刚说完,寝内一角忽地暗下。

原是一处的灯烛燃尽。

嬷嬷告罪,忙上前去点亮新的。

太后拧了眉,心里觉得晦气,闭上眼再默念数声佛号。

“多少年前的事,您提她作甚?”

建成帝略有不悦,他稍微缓了缓,再说道:“十三和令仪这边,平常相处且得管着点儿了。”

两人小时候都生得一团玉雪可爱,在太后身边待着,多少人夸金童玉女。

老人家信佛,乐滋滋地听不腻这话,最不喜有外人插手她小孙子和小郡主的事。

关他们什么事儿?

“哀家晓得。”

建成帝的话,太后却不得不听几句,她应了声:“孩子们也不是没轻没重的。”

建成帝说:“到底年纪大了。”

他不好硬要太后表态,含糊提了几句,神情凝重起来,正色道:“还有跟老九一块儿那几个混账,儿子想着事关女儿家的名声,不好闹大了。”

“先警醒他们一顿,让人闭了嘴,后边有的是时机,慢慢收拾他们。”

太后琢磨着也是,“哀家倒皇帝想到一处去了。”

折腾到大半夜,她有些熬不住,唤人过来问:“令仪丫头还没回?”

外头却过来一个小太监传话道:“陛下,十三殿下刚闯您营帐里头来了,直嚷嚷着要跟您请罪呢。”

建成帝与太后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无奈和愁烦。

他便朝太后行礼告辞了,“儿子先退下了,您老人家安歇吧,诸事明日再说。”

“马上要过年了,该罚的罚,你别跟十三着急上火的,有话好好说。”

太后知道他是去收拾凌昭去了,没忍住说道:“明天让他过来跟他老祖宗请安,一路上躲躲藏藏的,遭罪没有啊?”

建成帝:“……”

都让人明天来请安了,还怎么罚。

他苦笑应道:“是。”

待建成帝离去半刻钟。

取竹姑姑打起帘子走进来:“郡主娘娘回来了,在外头等您宣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