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你别……”
那边眨眼兵荒马乱,何皎皎让宫婢们去拦住凌昭,自儿原地扑腾半天,坐直了身子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
山坡营帐之间,堆了三角出来,雪积得厚,谁知道下边到底是个什么地势,好巧不巧拢圆了。
何皎皎仰靠着雪堆,没使劲儿的地儿,屁股死活拔不出来。
给卡着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求救,心里羞窘百般不是滋味,捂着脸伤心地抽泣起来。
听着不远处打成一团,何皎皎边哭边小声骂:“混帐,王八蛋呜呜呜……”
不知道究竟在骂谁。
身边两个宫婢,让她撵去拦凌昭,白撵了。
她们压根插不上手,一上去让人狠狠推开,摔到地上半晌没爬起来,干着急。
凌昭扯了斗篷,撸起袖子,几拳抡倒上前拉架的公子哥儿们。
他自幼跟着骠骑大将军苏盛延习武,虽然至今没领个正差儿,且算是在军营里头皮糙肉厚地混到大。
一群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哪里是他对手。
九皇子一行十来人,眨眼让凌昭揍得人仰马翻,哀嚎不绝于耳。
除去燕东篱披着件宝蓝刻丝的披风,站远了袖手旁观,方没被波及。
凌昭现在没空跟他计较。
他转身一脚踹翻刚爬起来的九皇子,踏上他后脑勺,直踩得他九哥整个脑袋都埋进雪堆里,只剩两只胳膊往上伸直了不停挣扎。
“凌云赫,你还有个人样?”
他俯身盯着鞋底下抬不起来的头,没甚表情地问。
火把照亮夜色,高大的女子妆容精致,五官硬朗,横眉冷目。
两相比较下,越发不伦不类。
“十、十三殿下?!”
有人认出他来,面露骇然神色,惊颤出声。
凌昭长眉一挑,他有何不敢认的,“就是你爷爷我。”
“刚才谁喊爷恶妇?”他踩着他九哥脑袋,凶神恶煞逼视一圈。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白了脸色,咽了咽吐沫,冷汗津津地想,凌昭这是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了。
听见了多少?
他们不寒而栗。
又想凌昭不是在承乾宫关禁闭,一幅不男不女鬼样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十三爷……”
一旁宫婢怯怯出声:“九爷要背过去了。”
都定睛往下一瞧,九皇子胳膊掉下去,直挺挺摆地上了,一声都没吭。
凌昭闻言,笑着反而重重踹他脑袋一下。
他眸中凶戾,声如寒冰:“就他这德行,死了算了,省得以后做些辱没祖宗的事儿。”
公子哥儿们方反应过来,不敢再跟凌昭动手,脑子转得快的人往后溜走,跑去搬救兵了。
此人边跑边望着天色,心里琢磨着,今儿太阳是从西边下山的吗?
不然真是夭寿,竟然轮到凌十三嫌别人德行不好,会辱没祖宗了。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挡拳的挡拳。
一个个全被打得鼻青脸肿,历经千难万险,方趁凌昭不备,将九皇子从他脚下拖出来。
凌昭哪能轻易放过他,甩开缠住他的人往九皇子跟前冲。
九皇子面色铁青,翻着白眼刚缓过来一口气,眼前且发着黑,便瞧见一裙装恶罗刹朝他奔袭来。
他差点没再背过去,强烈的逃生欲,致使他猛地跳起来,拔腿就跑。
跑得还挺快,凌昭一时竟没追上,裙子绊脚。
凌昭脚步缓缓,两手拎起裙边一撕,撕出条长豁口,再追上去,喊道:“凌云赫,你给爷站住!”
锦帛碎裂之声,听得九皇子头发丝儿都冒冷气儿,好似他直接被凌昭撕成两半了一样……不对,凌昭?
九皇子才认出凌昭来。
他且脚步不停,绕着营帐空地兜圈子,悲愤回头怒视凌昭:“十三,你要干什么,我是你哥,你搁谁面前爷呢?”
他边跑边质问凌昭,不敢慢下半分,九皇子比凌昭大两岁,然从小到大,可没少挨这弟弟的揍。
“我奶奶不是你奶奶?”
九皇子想起凌昭最开始骂他的话,嘴上还要逞强:“你敢说老祖宗胡话,我禀告给父皇和二哥,看他们不扒了你的皮!”
谁知下一瞬,凌昭踏过营帐柱子,一个鹞子翻身竟跃到他前头来,“你好意思跟爷提老祖宗?”
少年拳头拧得咯嘣响。
“十三爷,可使不得啊!”
众人拥上去拉架,闹作一团。
唯有燕东篱远远站到一边去,抬眸盯着墨黑天幕,看碎雪纷纷扬扬。
他听风听雪,听火把烧得劈啪,火光斜到身上。
瞎眼的那半边脸隐在灰霾中,他周身静谧,巍然不动,安静地仿佛自成一方世界。
不一会儿,凌昭逮住九皇子了,揍得他哇哇叫。
有人相劝的、有人半是威胁的、有说好话求饶,众生相纷纷扰扰,真吵。
燕东篱忽地侧目,朝一处角落看过去。
他听到了点儿别的声音。
似有人在低低地抽泣,又像幼猫的咪呜,明明天差地别的两种事物,风雪人声杂乱,他居然有些分不清。
默了默,燕东篱没抵住好奇,踩着雪地,慢慢朝那处走过去。
反正一群争强斗狠的公子哥,没什么好瞧的。
随他慢慢向那处营帐走近,他有了期翼,希望是猫。
不过,这冰天雪地,怎么会有猫呢。
然而,等他拐进营帐后头,心里却没有预想的失落。
“令仪郡主?”
他看见了何皎皎。
营帐后背了光,视线稍微昏暗,何皎皎一见燕东篱的颀长身形,彻底僵住。她脑袋埋下去,恨不得以头抢地,撞死在雪地上得了。
谁来不好,偏偏是他。
听燕东篱声嗓漠然地问:“你怎么了?”
他看她钗发衣裙凌乱,玲珑一点的耳垂、秀致鼻尖、雪白的脸颊,全红通通的,哪里会看不出来。
她方才哭过,浓密眼睫上且挂着泪,一双杏眸洗得发亮,慌慌瞥他一眼便急忙躲开,可怜兮兮的。
只是燕东篱如若不问,何皎皎肯定不会告诉他。
两人不言不语,风卷雪空寂漫过。
何皎皎果然开不了口,她哪里好意思跟燕东篱说。
“你奶奶的!”
外边再传来凌昭骂人的声音,何皎皎禁不住看过去,她挨不住了,再朝燕东篱羞愤抬眼,“燕世子,我、我……”
何皎皎挂心凌昭,要是凌昭那副穿裙子的样子,被太子或是建成帝看个正着,真是不死也要掉层皮。
她豁出去了,睁圆眼睛小心翼翼和燕东篱对视,用尽了全力,才不去看他漆黑眼罩遮住的瞎眼,“我卡着了,你拉我一把成不成?”
话刚出口,少女整张脸红透,睫毛颤了颤,颤下两滴泪来,凛冽透骨的寒风,吹不走她脸上热气。
真是丢死人了。
何皎皎悲愤欲绝。
燕东篱不再言语,碎雪落满两人肩膀。
何皎皎还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见少年神情淡淡,披风下伸出手来,手里挂着串紫檀佛珠,尾坠素青的流苏。
他微微低头,沉默地递到何皎皎面前。
何皎皎倒明白燕东篱的意思,缓缓拽住佛珠尾端。
可好一会儿,燕东篱都没动。
何皎皎小心觑着他神色,揣摩不明白他的心思,小脸涨得通红,真比刚才听见九皇子说她浑话还要难堪,“燕……”
“会断。”燕东篱耸拉着眼,言简意赅。
何皎皎脑袋顶都要冒气儿了,她心一横,往上握住少年温凉的指尖。
跟过了道劫难似得,总算让他如此一把拉起来了。
明明只是伸手拉她一把的事,怎么能把她难成这样呢?
燕东篱知道其中缘由。
何皎皎怕他。
因而,燕东篱想对她笑一笑。
可他鲜少有过笑模样,不过踌躇片刻。
何皎皎起身来,匆匆朝他一拜,不再看他一眼,一个字没再跟他说,越过他朝外奔去。
转眼,少女身上的冷香随风远去,她焦急的呼唤梗进燕东篱心里,一根刺。
少女声嗓婉转,穿透风雪夜幕,她喊:“凌昭。”
灯火通明处,凌昭正骑在九皇子身上揍他,好几个男人拽不开的拳头,何皎皎也不怕,跑过去径直搂住他胳膊,就让他停下来了。
凌昭回头瞪何皎皎:“让开,别碍事!”
何皎皎跑得气不匀,真后退了半步。
紧接着,她几乎拿出和人搏命的力气,朝凌昭撞过去,撞得凌昭歪了肩膀,飞快被旁边拉架的人七手八脚扯开。
九皇子一动不动倒在地上,面皮青紫红肿,原本的样貌都看不出来,瞧着都没进的气儿了。
凌昭还不服气,让一群人往后拖拽着,伸长了腿去踹九皇子,骂骂咧咧地:“让开,狗东西看爷打不死他。”
“郡主娘娘,您劝劝十三殿下罢。”
众人看她跟看救星一样,何皎皎抱住凌昭的腰,把他往外拉,说着又要掉眼泪,“你真疯了啊?”
“凌昭,我们走吧,等会儿太子哥哥过来撞见你这模样,今年剩这一两个月,你想躺着过么?”
“我……”
何皎皎声音带着哭腔,好说歹说,总算说得凌昭神色松动,他恨恨瞪了眼不省人事的九皇子,被何皎皎拽着跑了。
旁人怎么看,怎么说,甚至九皇子是死是活,何皎皎都再顾不上。
她拉着凌昭掉头往她毡房方向跑,生怕慢一步,太子便率领禁军从天而降,将他们两个全都拿下。
凌昭先男扮女装逃禁闭混到寿光,再把九皇子打成那样,凌行止本就对他胞弟格外严厉,怎么都不能让他逮个正着。
她定也逃不过一顿罚了。
燕东篱停在营帐后的阴影里。
他低眸,慢慢将佛珠收回手里。
一瞬间,他想明白所有的事,哀而不怨地一叹。
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