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挂上昏沉夜色,细细碎碎地,飘起一阵细雪来。
白日放晴,晚上落雪,这天气倒怪得很。
毡房外寒风嚎啕不息,凌昭合衣斜在软榻上,百无聊赖。
何皎皎久久未归,他没让人在他窝着的隔间里头点灯,怕引起邻居的注意。
暗火埋得碳炉子,黑暗里拢着团橘红色的光。
夜已至深,凌昭正要睡不睡,冷风忽地刮得他一个寒颤,一簇白亮照到他身上来。
“凌昭,快点儿。”
雪蕊打起帘子,何皎皎裹挟冬夜的寒意扑倒他身前,伸手拽他起来。
宫婢掌灯随侍,光亮大盛,刺得凌昭不大睁得开眼睛,他便一动不动,人且迷糊着。
那边宴席过了一半,何皎皎借口大营里头闷,要出去透会儿风,偷溜了回来。
只不过苏月霜被叫到太后跟前说话,加上她娘盯得紧,走不开。
她让何皎皎自己想法子,先把凌昭藏她车上去,后边她再跟她大哥通气儿,直接让苏淮把人弄走。
大营附近戒备森严,方圆百丈内不得靠车过去,何皎皎忧虑乘车,遇到的盘查会更严一些,干脆领着雪蕊和另两名宫婢步行回来。
“睡着了?不是叫人回来跟你说了,晚上送你走。”
外边下着雪,风跟刀刮一样,何皎皎一路上冷得够呛,喊了凌昭两声没得到回应。
她眸中波光流转,在外边冻得冰凉的巴掌贴到他英挺面颊上去,笑道:“醒醒,太子哥哥逮你来了。”
嘶,真冷。
凌昭仍旧半梦半醒似得,只是皱了长眉,恍惚间他知道是何皎皎,没躲开。
倒是猝不及防地,一把将何皎皎的手握进掌中,往他脸上蹭了蹭,“你怎么才回来?”
他睁开眼来看她,眼睫纤长,五指收紧了,哼出鼻音,黏黏糊糊的哑:“一整天没见你人影儿,我还当你在外边玩高兴了,把爷忘得一干二净。”
凌昭头发在榻上蹭得毛躁凌乱,何皎皎柔软手掌贴冷了他的脸,然少年掌心温热,将她整只手都全都拢住,寒意为他驱散。
何皎皎顿住,忽然有点儿心软。
她想他成天跟个混世魔王一样到处胡闹使坏,马车上两天,毡房里一天,整整三天困顿在一处,快憋坏了吧?
察觉到身旁宫婢的目光,何皎皎将手抽回来,“你快起来,别磨磨蹭蹭的。”
她不回答凌昭的话,只催促他道:“再过会儿那边宴席结束了,可不好再带你混出去了。”
何皎皎耳根子微微发烫,再去推凌昭起来时,心里啐了一声。
此人胡搅蛮缠胡作非为,她真是昏了头,居然还心疼他来了。
“月枝你去打热水,兰茹你把我妆匣拿进来……”
何皎皎推得凌昭坐起来,指挥着宫婢们把他揉搓收拾一顿。
凌昭等会儿跟苏月霜走,不好再作宫女打扮,一行女眷里混个少年实在扎眼,还是得先乔装成女子。
至于别的,后头再说罢。
凌昭抹了把脸,破天荒没跟她争,屈膝搭臂坐在榻上,由着她们动作。
但他其实不太乐意,臭起脸来,“说了爷自个儿能走,瞎折腾什么。”
他就觉得何皎皎瞎担心、小瞧他。
何皎皎一噎,气得当即上前用胭脂给他摸了个大红脸:“十三爷怎地不走?哪个胆大包天拦着你了?”
凌昭由上而下打量过她一眼,偏头冷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天刚黑时他要出去,何皎皎留在毡房里的好几个丫头,上来就跪地抱他小腿求饶,给他吓得退回去,愣是没敢迈出隔间。
何皎皎身边的人,不是她教得,谁教得。
说着两人又要怄起来。
何皎皎硬是忍下这口气,就这一时半会儿了,何必再跟他一般见识。
她让宫婢们给凌昭把脸擦干净,重新挽了个官家小姐们常梳的云鬓,没有合适的衣裙与他换,何皎皎挑了一件自己的狐狸毛斗篷给他罩上。
能把她整个人裹进去的斗篷居然短了,露出小半截子鹅黄色的裙摆,何皎皎站在凌昭身前,尝试往下扯。
凌昭掀开斗篷,满头珠翠乱晃,高大魁梧睨着何皎皎,“差不多得了,走了?”
何皎皎眼角直抽抽,真不想让他这样出去丢人。
可怎么办呢。
一天两天的还成,她们得在寿光待十来天,万一哪个要好的官家小姐来她毡房里玩,把他往哪儿塞?
要是让外人撞见他在她毡房里,她以后还要脸不要。
烦死了。
“走吧。”
两人相伴出门,步行朝大营走去。
为避人耳目,何皎皎回来时特意看好了路,专挑避着营帐两旁篝火的暗处走。
她让凌昭把斗篷兜帽戴上,含胸驼背一点儿。
路上遇到三两拨巡逻的禁军,她和凌昭躲到宫婢身后去,让雪蕊拿她的牌子过去,只说:“大营里头闷,郡主娘娘和少卿小姐出来散散步。”
禁军确认过牌子无误,远远瞥见一行女眷,低头告罪一声,不敢冲撞郡主娘娘尊驾,都应付过去了。
所幸何皎皎毡房离大营不远,一路无惊无险,走了一刻钟左右,风吹来雪夜里冻冷的酒香,隐隐能听见营帐里头宴乐之声。
何皎皎拉拉凌昭斗篷,拉着他走到一个背风的营帐后边,就停下来了。
她怕小宫女不经事儿,让雪蕊去过去大营帐子里找苏月霜的大丫鬟星子,剩下两名宫婢,陪他们等着。
“凌昭。”
眼瞧着要把大麻烦送走了,何皎皎却不自觉蹙了眉。
她一边嫌弃他的打扮,一边杏眸流露出担忧,“你等会儿过去了,藏好点儿,别成天想着乱跑。”
等他到苏淮那边,混在一群公子哥儿里,只要他不故意往皇帝太子跟前凑,不去招惹是非,理应出不了旁的岔子。
可何皎皎没忍住唠叨,谁让凌昭最会惹是生非了。
凌昭好不容易出来,四处探头探脑,雪势渐起,风声呜咽,他没搭理何皎皎。
何皎皎以为他没听见,去拽他斗篷带子,她有些闷闷不乐,“我跟你说话呢。”
却见凌昭抬指到唇边,严肃地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有人过来了。”
那头便听吊儿郎当的男人声音传来:“老祖宗要给嘉宁挑婆家了,你们最近少出点儿风头,省得娶个脾气大的疯丫头回家,还得当菩萨一样供着。”
不是禁军,九皇子领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何皎皎听他当着一群公子哥儿的面,编排自己亲妹妹,话说得很是难听。她攥紧帕子,余光先看见凌昭沉了脸,薄唇几欲抿成直线,“什么玩意儿。”
他混归混,该说不该说,该做不该做,心里始终有个底儿。
他九哥简直没个人样,怪不得和燕东篱一样,排老九。
凌昭看见燕东篱跟在他们队伍后边,两个老九凑一块儿,果然没好事。
“凌昭,你别惹事。”
何皎皎深吸了口气,吐息间寒意凛凛,针一样扎在肺腔,她拽住凌昭胳膊,拉他往营帐后边躲。
凌昭倒被何皎皎拉得往后挪了几步,两人藏在营帐后头。
到这个节骨眼上……且忍忍。
“要我说,能娶了令仪郡主才是福气。”
听那群人哄笑一阵后,竟是说:“瞧她模样好,又有个好名声。人粉嘟嘟的,弄到床上肯定带劲儿。”
何皎皎耳边“轰”地一声,脸白了数分,下意识拽住凌昭斗篷,她头一回遇到这种场面,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外头说得话都有些听不清了。
那群纨绔浪荡子弟继续嬉笑道:“去你的吧,你当老祖宗是死的?图个虚名把她娶回去,以后你想纳妾,做梦去吧你。”
“老祖宗还有几年活头?”
接话的人沾沾自喜,越说越混账:“等老祖宗人一没,令仪郡主能靠谁去,不由得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九皇子笑道:“哈哈哈哈,那也没你的份儿,轮都轮不到你。”
“凌昭。”
何皎皎深知凌昭脾气,眼疾手快挡在他身前,踮脚去捂他耳朵。
风吹得脸上僵冷,少女无措低了头,难堪地不敢跟凌昭对视,唇已咬得泛白,懦懦出声:“我们就当没遇着他们好不好?你、你别惹事……”
眼下装没听见,是最好的法子。
九皇子到底是他哥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撞到正面去,只会闹得所有人脸上都不好看。
少女几乎挂到他身上,脑袋埋得很低,头顶零星的白,是她发间积了落雪,衬得她鼻尖愈发通红。
凌昭想,她肯定在忍哭。
“何皎皎。”
他下颚绷紧了,扯起一边嘴角,眸光锋利,却是皮笑肉不笑:“感情你只会在爷跟前横?”
话音未落,他越过她迈出去,大步子踩着雪地嘎吱嘎吱响。
忍,怎么忍,如何忍,再忍他都成活王八了。
“凌昭……”
何皎皎冲上前拦他,哪里拦得住。
凌昭气性上头,反手将她推开去,他忘了收劲儿,何皎皎让他推得一连往后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营帐旁边儿立了个小山坡,雪地蓬松,让何皎皎坐空了,人不受控地翻仰过去。
“郡主娘娘!”
何皎皎身边现在只有两名宫婢,没接住她,慌乱地过来扶她。
何皎皎又气又急又委屈,明明被人说难听话的人是她,凌昭居然还推她。
她打开宫婢的手,忍不住落了泪:“别管我,快去拦住那王八蛋啊!”
九皇子一行纨绔,已经走出一截子路,不远不近。
他们肆无忌惮说着浑话耍闹,却没注意到后边的动静。
凌昭大步挟风冲过去,抬脚直将九皇子踹得扑到雪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印出个四仰八叉的人形,他骂道:“你奶奶的!”
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灯火下只见一个身高至少九尺的魁梧“女子”,云鬓珠钗,容色鲜妍。
却是粗鲁踩着九皇子肩膀不让他起身,抡着砂锅大的拳头,疾风骤雨地砸到他身上。
他们连忙大喝着前去阻止:“哪里来的猖狂恶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