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把窗子挡得严严实实的,我上哪儿看去?”
何皎皎心里后悔地要死,早知如此,她说什么也不要跟嘉宁出来。
取竹姑姑在后边听着,她回去禀告给老祖宗,老祖宗要问到她面前来,她怎么答?
凌昭这一堆兄弟姊妹,没一个省事儿的。
“他让你看了么?”
她们的仪仗驶远了,何皎皎掀起帘子往后看去。
山林中枯树矗立,积雪堆积枝头,凝满霜花,那一队禁军已经化为一排黑漆漆的小点儿,让枯败的枝桠遮挡。
“里边关了什么?”
她不等嘉宁应声,装作好奇模样将话往旁边引:“狼?老虎?瞧那笼子又高又大的,有狗熊吗?”
“前些年春猎,苏大将军猎着头大狗熊,跟小山似得。”
“你都说了是春猎。”
嘉宁端坐好捧起茶盏,果真让何皎皎岔开话题,不提那小将了。
她笑话起何皎皎来,“狗熊冬天都在窝里睡觉呢,令仪是不是好生羡慕?”
何皎皎怕冷,冬天轻易不肯挪窝儿,她捧着脸幽幽叹道:“倒也不能成天都睡。”
少女貌美秀丽,尤带娇憨稚气,偏作一副老成犯愁模样,惹得嘉宁逗她:“你是不想么?”
何皎皎一边儿不动声色打量嘉宁神情,她放下了心,嘴上正经应道:“自然是不想的。”
嘉宁本来性子活泼,贪玩爱热闹,她想多了吧。
两人挑着往年出游行宫或是围猎的趣事说了会儿子话,一炷香后,队伍停了。
内务府在主营地正中南略偏西的地方,给她们划了块儿向阳的平地,离太后居处其实没多远,一抬头能望见她老人家毡房的圆顶。
平地四周没有山坳遮挡,视线开阔,上见雪山巍峨,下见雪林瑰丽,不失为一处风水宝地。
宫婢们动作麻利,先在平地边缘搭了个避风的棚子,搬来炭炉案桌,点心热茶,让小主子们坐过去等。
嘉宁哪里坐得住,跑过去瞎指挥,凭空忙乱了宫侍们的手脚。
何皎皎端坐在棚子里,裹着披风,捧着汤婆子,她让雪蕊再搬来个凳子:“叫取竹姑姑过来坐吧,让嘉宁自个儿野去。”
取竹姑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她们当小辈的自然得敬着。
取竹此时随在嘉宁身侧,劝她不要胡闹,小心伤着自己,没劝住。
雪蕊过去后,取竹姑姑朝棚子里看了看,虚行一礼,跟着雪蕊过来了。
进了棚子里,取竹姑姑起初不肯坐,何皎皎跟她相互谦让半晌,又赏了她盏茶,取竹姑姑方半侧着身子坐下,一小张凳子,没有坐实。
何皎皎自幼养在慈宁宫,和取竹姑姑熟稔,嘉宁倒忙帮够了,和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宫女在雪地上撒起欢来。
两人指着她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只是何皎皎嘴角发酸,心悬悬的,没落到实处。
她等着取竹姑姑问呢。
至日头偏西,两座相隔丈远的青布毡房拔地而起,后边跟一排简易的帐子棚子,用来安置她们的箱笼和仆从们。
嘉宁非要圈两个院子出来,搞得传话的小太监几乎跑断腿,去山下叫人再拉了两车乌木过来。
毡房起了,她们随行的箱笼跟着送到,宫婢们在两个毡房里进进出出,布置起来。
取竹姑姑这时望了眼天色,她起身行礼道:“奴婢瞧着,公主和郡主这儿都妥帖了,奴婢便先回老祖宗跟前复命了?”
真不问啊。
何皎皎面上浅笑,哪有不准她走的,朝一旁吩咐道:“寒蕊、月枝,你两个提两盏灯,送取竹姑姑回去。”
“姑姑去吧,别让老祖宗等急了,外边儿天要暗了,雪冻地滑,姑姑路上小心点儿。”
“劳烦郡主记挂,奴婢告退。”
何皎皎看着取竹姑姑后退出棚子,脸上笑快要维持不住,取竹脚步却顿了顿,抬头迟疑地迎上她的视线,“奴婢,还有件事儿想问问郡主娘娘。”
终于来了。
何皎皎低头捏着帕子掩了掩唇:“咳,姑姑但说无妨。”
取竹姑姑左右看一眼,并不出声儿。
何皎皎会意,让左右伺候的都退出去,棚子里登时只剩她与取竹姑姑两人。
取竹姑姑才上前一步,声音极低:“老祖宗常说,郡主娘娘啊最是贴心懂事的,你能否跟奴婢讲讲?”
“今儿下午,遇到的那队禁军,嘉宁公主到底做什么呢?奴婢没瞧明白。”
她哪里瞧不明白,不过何皎皎跟嘉宁面对面待着,她找她问个详细,先托个底儿。
“姑姑没听见吗?”
何皎皎睁大一点儿眸子,故作惊讶茫然状:“领头那小将好大的口气,竟然叫我们给群畜生让路,嘉宁姐姐应是气不过,所以唬了他一顿。”
取竹姑姑听了,沉思少许,笑道:“也是,这禁军里边,哪里来的愣头青。”
何皎皎看不出她神色有何异常,更不知她心中如何想,心里明白自己说的这一番话,肯定是糊弄不过去的。
待取竹姑姑离去,何皎皎捧着茶盏,咽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心下略微疲惫,想,反正不管她的事儿。
“令仪,你告我状了?”
取竹姑姑一走,嘉宁钻进棚子里来,她原是怕挨训,故意躲着取竹姑姑呢。
她表面上在玩,实际眼角一直挂着棚子里,看见了何皎皎跟取竹避着下人说话。
嘉宁在外边冻得脸颊绯红,一进来围着炉子烤手,恨不得钻进去,何皎皎递了汤婆子给她,应道:“是啊,告你状了。”
“你可天天欺负我呢。”
嘉宁好笑地问:“我欺负你?”
何皎皎指向在嘉宁指挥下搭好的毡房,圆顶青毡,让沉黑乌木围了一圈,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中,显得怪异,她嫌弃道:“你让我住这么丑的地方,不是欺负我?”
“丑?”
嘉宁缓过身上寒意,坐到何皎皎身边,一位宫女过来看茶,滚烫的茶水热气蒸腾,升起一线白烟横在二人中间。
嘉宁反常地没有过来扭着何皎皎不放,轻声道:“你少跟我耍嘴皮子。”
雪蕊这时走进来,对二人俯身拜道:“公主、郡主,都收拾好了。”
“走吧,嘉宁公主。”
二人起身出了棚子,嘉宁挽着何皎皎的手,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正缓缓没入山脚,黑夜将袭。而随侍宫婢们手中提灯长明,照得雪地晕黄,犹如一轮一轮的月落,照亮她们曳地的裙摆。
“诶,那是什么?”
嘉宁突然指着远处的树林子,惊疑道:“令仪,你瞧见了,好像有只白狐?”
她抓紧何皎皎手臂,登时兴奋道,“诶真是只白狐,快,你们快去给本宫逮住它!”
何皎皎定睛望去,天边坠着点儿暗光,林子边缘一团乌漆麻黑,她奇怪道:“哪里有什么白狐?”
“哎呀,你们愣着干什么,就在那儿,快去啊,别让它跑了!”
何皎皎让嘉宁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她未反应过来,周围数十位随侍,都被嘉宁吆喝着去给她抓白狐了。
只有几位贴身伺候的掌事女官不敢离她们太远,让嘉宁撵到一丈外,为难地看着她们:“公主,这是在外头,您们身边怎能少人呢?”
“快去,要逮不住白狐,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
嘉宁跟她们发脾气,几个掌事女官不肯走得太远,也不敢过来,何皎皎对着急的雪蕊摇摇头,她拉着嘉宁衣袖子问,“嘉宁姐姐,白狐在那儿呢?”
“那儿呢。”
嘉宁朝茫茫夜色中指去,宫婢们跟个苍蝇似得到处乱蹿,翻着灌木雪堆。
有人不小心摔倒,雪地上无声扑熄一盏灯笼。
“蠢物!”
嘉宁斥道,她脸上焦急,张望着夜色里只有她一人瞧见的白狐,一边反抓住了何皎皎手腕。
她忽地一声:“皎皎你说,咱们这日子……过得有意思么?”
何皎皎怔住,朝她侧目。
嘉宁目视前方,声音落进冬夜的风里,她摆出生怒的鲜妍面孔,语调微微压低,让风吹出一股似笑非笑:“看着前呼后拥,众星捧月,好风光啊。”
“可我想和你单独说会儿心里话,还得发这个疯。”
何皎皎眼睫上倏忽一阵冰凉,她仰头望向墨黑天穹。
啊,落雪了。
雪不成势,细细碎碎地乱飘,未近人身先被风吹化了,冰凉一点,时不时沾到脸上。
折腾小半个时辰,没有捉到“白狐”。
嘉宁柳眉一竖,欲要骂人,何皎皎拽拽她。
嘉宁收了声,瞥过瞎跑一通气喘吁吁的众宫婢,挥了下帕子,“行了,都散了罢。墨书,你带人拿我牌子再去领车碳过来,给她们分着用。”
“奴婢谢公主赏。”
众人屈膝拜下,露出喜色。
何皎皎跟嘉宁作别,朝左边那间毡房走去,雪蕊领先几步过去打起门帘子。
何皎皎却在门口停了停。
她往身后看了去,山林间数万兵马安营扎寨,夜色蜷在天边,营地里篝火煌煌,几乎亮如白昼。
宫婢们还在做着活计,一边清点收拾她们的箱笼,一边备着晚膳宣过来。
雪风吹的何皎皎面上发僵,她呵气成雾,无波无澜地想。
起码,她和嘉宁,没有在这寒冷彻骨的雪夜里,教人骂着去抓子虚乌有的“白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