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风雪之声不绝,梦里却为一派草长莺飞的春好色,明媚春日晒得何皎皎眼前发炫,花圃中四季海棠摇曳,姝丽嫣红。
花枝随风轻颤,落到何皎皎眼中,如同鲜血。
而腥色的血,从燕东篱捂着左眼的指缝间沁出来,片刻间湿透了他的衣袖。
他明明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跌坐在地上,孩童的身躯单薄,他嘴唇煞白,低头颤抖着忍疼,竟一声都没吭。
有人牵起何皎皎的手,挡在她身前,“爷打的,打就打了,你们要怎么着吧?”
是十岁的凌昭。
男孩直挺挺立着,稚嫩面庞上嚣张不耐,和如今一模一样的浑像。
他的确也打了,只不过他没打中,让何皎皎歪打正着。
今日,北梁九皇子初到齐周皇宫。
凌昭领了何皎皎,“埋伏”在他进内宫的必经之路上,两人手里各一把能发石子儿的小弓弩,要诛杀北梁贼子,报那国仇家恨。
在此之前,凌昭哄得何皎皎跟他歃果子露为盟,甚至立了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毒誓。
他们没有成功,更谈不上成仁,建成帝将此事定论成小孩子胡闹。
凌昭打了二十板子,何皎皎罚抄十遍女训,两人各关一个月禁闭,便了结了。
燕东篱被抬进深宫的一个小偏院里,养了小半年,才出来走动见人。
何皎皎从来躲着他走。
她至今不敢跟人承认真相,愧疚既怯懦,于是一见到燕东篱,总有几分无地自容。
国仇家恨,凌昭没说错,只是过去很久,何皎皎始终忘不了,那孱弱孩童一声疼也没喊出来的模样。
她想,齐周和北梁,两国之间再如何的血海深仇,大抵,不应该怪到他身上的。
“怎么还哭,没完没了。”
恍惚中,何皎皎听见少年小声的嘟囔。
有人捧着她的脸,指腹生有薄茧,触觉轻柔温热。
何皎皎在梦里不自觉地抽噎,她眼睫湿透,睁开眼后,泪眼朦胧看见凌昭喉结滚了滚。
他低眸与她对视,戳了戳何皎皎脸蛋子,神情安静,嘴上却在不耐烦,“何皎皎,别哭了。”
何皎皎忽然忍不住了,她猛一下直身起来,脑袋磕到他下巴上。
“你……!”
凌昭嗑到舌头,疼出眼泪,捂着下巴未缓过来,让何皎皎一把推开。
何皎皎离他远远坐下,抹脸擦干净泪,朝外喊:“雪蕊。”
她跟凌昭闹腾一阵儿,钗发衣裳都乱了,雪蕊跪行进来,隔在两人中间,为何皎皎整理形容。
雪蕊重新给何皎皎馆发,挽起发顶一股时,何皎皎低低嘶了一声,雪蕊正以为弄疼她了,何皎皎先摇摇头,“没事。”
何皎皎刚刚撞凌昭,把自己脑袋撞疼了,当着他的面,没好意思揉。
她正襟危坐板起脸,严肃冷漠,一句话也不要再和凌昭说。
凌昭搓着通红的下巴,悄悄觑过何皎皎脸色,知道她肯定不会轻易理睬自己。
不理就不理。
他环臂往后一靠,合目养神,乐得清净。
雪蕊收拾好后退出去,帘子一放下来,她登时笑歪肩膀。
可真别扭。
车厢内两人已是两看相厌,愣憋了一上午,没再和对方说一句话。
申时一刻,车辇晃晃悠悠,何皎皎快晃睡着了,悠长磅礴的号角声穿透天穹,她迷迷糊糊惊醒,看见凌昭老高一个儿,堵在车窗前扒帘子:“到了。”
何皎皎跟他赌气,不说话。
“令仪,快下来,我们看搭帐篷去!”
嘉宁公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车上藏了人,何皎皎怕她毛毛躁躁往她车上蹿,连忙扬声应:“来了。”
何皎皎自己掀帘子往外钻,刚弯腰探到车前室,脖颈一紧,凌昭从后头勾住她披风兜帽,“何皎皎,你走了,爷怎么办啊?”
他语气慢悠悠,还在跟她耍无赖。
何皎皎才不管他了,抬手解开披风系带,跳下车辇。
碧青披风大滚白绒的边儿,柔软塌在凌昭手上,他从门帘缝隙往外看。
道上宫人熙攘往来,何皎皎一身樱草撒花袄裙,嫩如青葱,在苍茫雪地上分外显眼,头也不回地走远。
真惹着她了啊。
凌昭捏住披风递给雪蕊,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然。
上午飞了一场小雪,晴日不避,将其晒化了去。
整个寿光猎场都覆在雪下,白皑皑山岭间又有灿烈日光万丈,风寒且如刀透骨。
何皎皎走到嘉宁面前时,吓了她一大跳,她忙拉过她的手,“你不怕冷啊?”
何皎皎勉强对她浅浅一笑,“车上闷着了,吹吹风,透透气。”
“郡主。”
雪蕊领着宫婢们赶上,手里披风抖了抖,过来给她系上了。
何皎皎瞥眼,发现近身伺候她的几个宫婢都跟过来了,她心提了提,刚想开口问,忍住了。
她才不管他。
嘉宁大大咧咧,没发现她不对劲,拉着她先往太后的车辇走。
猎场平日由寿光当地的官员打理,十几个巍峨的毡房,早就在背风背山的宽阔处,错落有致建起来,玄黑苍龙旗迎风猎猎。
正中最肃然高大的苍青一座,作为建成帝在寿光起居之地,方圆百丈内禁军森严。
翻过半个小山坡,矗立藏蓝一座,后边丈远,跟相邻两座秀气的同色毡房,便是太后跟何皎皎还有嘉宁公主的住处。
然而,嘉宁不想住在长辈眼皮子底下。
她一登上太后车辇,就扑进老人家怀里撒娇,央了她要去另外挑地方去搭帐篷住,还非得拉着何皎皎一起。
何皎皎坐在太后身边,下意识要拒绝,听太后笑眯眯地说:“哀家旁边的的帐子给你们都留着,何时想回来住都成,成天守着哀家这个老太婆,是没什么意思。”
她拍拍何皎皎的手,“看你没精打采的,一路上闷车里,不好受吧?”
“老祖宗,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太后和蔼目光,看得何皎皎心里软乎乎的。
她搂着太后愈发不想撒手,嘉宁急性子,已经蹿到车厢门口撩着帘子催她:“令仪,你快点儿,老祖宗都允了。”
太后笑着骂嘉宁:“跟个猴儿一样,还是当姐姐的,火烧你眉毛了?”
“哎呀,老祖宗~”
嘉宁眨眨眼,露出乖巧的笑,直冲何皎皎招手,哀求道:“令仪,好妹妹,咱们去嘛。”
何皎皎被她逗乐,她彻底把和凌昭的不愉快甩到一边去,打起了精神。
她却侧过身子,专门不理嘉宁,只搂着太后胳膊和她说话,“令仪只是想,住哪儿都和她一起,没差别嘛。”
嘉宁急了:“何皎皎!”
“好了,你这丫头,去吧。”
太后轻轻打在何皎皎背上,把她往外推了推,“你再惹嘉宁,她可得过来挠你了。”
何皎皎笑着行礼告退,她一退出车辇,果然让嘉宁捉住,被她在腰上拧了一把。
太后指了取竹姑姑同她们一道,另遣人跑去知会负责猎场事宜的官员,内务府指派来数十女匠,调来几大马车起毡房的物件,和日常用度。
官道本来快清出来了,又围得水泄不通,何皎皎上了嘉宁的车辇,一大行人浩浩荡荡往山中行进。
谁知没过多久,让黑甲的禁军拦住,前方诸多板车拉着高大笼子,严严实实罩着黑布,隐隐有兽低哮。
领队的小将声音洪亮,隔着马车跟她们告罪,“臣等奉命护送围猎野兽上山,还请公主殿下、郡主殿下稍后。”
寿光猎场的猛兽野禽,平日里都由专人饲养,等猎场开了再赶进去。
不然大雪封山,哪里来那么多飞禽走兽。
本来算好时辰,避开了贵人们出行的时间,何皎皎跟嘉宁来回一耽搁,撞个正着。
外头马嘶阵阵,拉车的马匹微微躁动,一股子腥膻味直往车厢里钻,上好的薰香都掩不住。
何皎皎掩鼻低呼:“好臭。”
嘉宁靠窗而坐,她居然直接掀了帘子,朝外喊道:“本宫还得给群畜生稍后?”
领队的小将便知自己说错话,然而他似乎嘴笨,语塞半晌,最后低了头,“卑职妄言,请公主恕罪。”
嘉宁扑哧一笑,竟就趴在窗边跟他说起话来,“诶,笼子里关得什么,你把黑布掀开,给本宫瞧瞧。”
“嘉宁姐姐?”
何皎皎在后头皱了眉,众目睽睽之下,嘉宁跟个陌生男人有说有笑的,她干什么呢?
她不敢往窗边凑,拽了嘉宁好几把,没把她拽回来。
“公主恕罪。”
听那小将吞吞吐吐,说起囫囵话来:“这于理不合。”
嘉宁几乎肆无忌惮直盯着那小将,何皎皎着急起来,硬将她扯得往后偏了偏,小声道:“取竹姑姑还在后边的马车上跟着呢!”
嘉宁才变了脸色,终于发觉自己言行不妥,她跟何皎皎僵持着,仍旧冲那小将扬了扬下巴,“你避开,让本宫先走。”
她放下帘子,坐回何皎皎身边,嗔了她一眼:“我跟人说两句话都不成?”
听她口吻,似有埋怨。
外头车夫御马,那小将调令,给她们让了路。
何皎皎长出一口气,不想把场面弄得难看,她偏头哼哼唧唧地说,“我搁你旁边,你看也不看,那人有三头六臂么,你非得和他说话去?”
嘉宁笑着来搂她,“哎呀,你没看着?”
少女,眉梢眼角笑意盎然,如沐春风。
何皎皎看她如此,心咯噔一跳。
嘉宁她……总不会专为这小将来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