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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凌行止二十有四,下朝后换了身常服过来的慈宁宫。
他一袭月牙白直缀,腰玉环佩,头戴金冠,笑若清风郎月,端得芝兰玉树。
抱拳跪下给太后行过一礼,太后坐于首位,搀他起来。
她先心肝肉地唤了一阵,上下扫视一眼,见凌行止神采奕奕,随即重重一巴掌打他肩头上,怪道,“你十三弟才多大,有你这般做什么事儿都瞒着的?”
“你要带他去办差,你事先知会一声,那么把人拎上车,你惹哀家这些时日担多少心啊你。”
此次北下,除去成功安置好难民的粮款费用,凌行止另从乡绅世豪处,缴获数百万两纹银,暂缓了国库空虚。
政绩上多有建树,他近日来心情一直不错,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挨了打也不恼,反而怕老人家用力过猛摔了。
凌行止站得笔直,稳扶住太后小臂,温声与她玩笑,“瞧老祖宗话里话外,是只担心老幺,不担心孤么?”
“你是储君,是监国。”
太后理所当然道:“为江山社稷,忧国忧民,都是你应做的,你把你的差分给你弟弟,你倒是会躲懒。”
她一番话不知有心无意,听得席上众人心思各异。
高位首座上,苏皇后端起茶盏垂眸不语,她身旁的建成帝咳嗽一声,“老祖宗说得对,太子,你莽撞了。”
皇帝身子不好,早年落了病根。
昨年他交由太子代为监国后,鲜少再过问朝政,容长面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疲态。
“是,儿臣省得。”
凌行止应过建成帝后,哭笑不得向太后告饶:“知道您偏心,当着这么多人面,老祖宗,给孤个台阶下?”
待他落座,不动声色扫过席上众人,未寻到凌昭的身影,凌行止的好心情立刻折了一大半,想要发作。
但他再观太后脸色,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道眼不见心不烦,于是按下不表。
推盏换杯,席过一半,建成帝放了筷子。
他对太后道:“儿子想着,既然太子回来了,寿光冬猎还是照旧。”
皇帝话即出口,便拿定了注意,太后想了想,“也好,反正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
寿光冬猎一行如此定下了。
建成帝携太子太后并数位妃嫔、皇子皇孙,同朝中文臣武将及其家眷,六天后出发寿光。
苏皇后则留守宫中。
话传到偏厅这边,嘉宁很是兴奋,寿光好玩啊。
何皎皎不想拂嘉宁兴致,脸上跟着笑,心里暗暗苦道。
有的忙了。
至席散,一位嬷嬷过来偏厅,与何皎皎说道:“下午老祖宗想跟皇上、皇后说会儿话,让郡主娘娘不用到她跟前去了。”
何皎皎知道,太后许是有事要同帝后商议,应声道:“令仪知道了。”
她后同两位公主辞别。
大冷的天儿,何皎皎想回玉琼殿守着,她手上还有许多琐碎的杂事要理。
她跟太后去寿光的行装同随驾人员,也要盯着备起来了。
温荣大公主府中有幼/女要看顾,先行离去。
结果嘉宁挽住何皎皎胳膊不肯撒手,何皎皎拿她没法子,同意了去她宫中。
两人亲亲热热刚要登上车辇,一位年长的太监手执拂尘行来,躬身对她们拜下,“奴才李长参见嘉宁公主,参见令仪郡主。”
李长可是太子手下最得力的管事,她们连忙让他起身,免了他的礼。
李长满脸堆笑道,“太子爷此行,从章豫两地带回来些京中罕见的小玩意儿,徐良娣见着欢喜,想邀公主、郡主去东宫里头挑挑,平日里留着逗个趣儿。”
若是徐良娣请,哪里用得着李长,多半为太子授意,李长话说得好听罢。
平白无故的没个由头,哪里好去人家宫里头挑东西,赏人也没这般赏得。
嘉宁是亲妹妹,还有得说。
何皎皎心思千回百转,她暂不回绝,只作惊喜状:“还有我的份儿啊,良娣可真大方。”
不远不近,听男子沉声郎笑道:“你个促狭鬼,太子哥哥宫中有好东西,何时少了你的份儿?”
一旁宫檐下,四角宫灯悬挂红穗为风拂动,凌行止外披了件狐狸毛披风,长身而立,眉眼温润。
他尚有公务在身,同二人点点头打过招呼,唤李长走了。
看着推拒不了,何皎皎装模作样地凑到嘉宁身边,“想来我怪招人喜欢的,虽然徐良娣平常不怎么跟我见面,原来心里一直记挂着我呢。”
嘉宁推她上车,要笑破肚皮了,“你省省吧,席上可没让你沾酒,说哪门子胡话。”
何皎皎也憋不住笑了,“沾你的光,沾你的光好了?”
二人便改道去往东宫,徐良娣得了嘱咐,寻常接待了她们。
慈宁宫。
太后常年礼佛,慈宁宫偏殿后设有一处佛堂,她每日午休后,总会进佛堂待上两个时辰。
今日家宴耽搁了些,也未曾例外。
堂中陈列简单,并不宽敞,正南处摆着一方黑檀木香案,壁悬观音金相,案供紫金香炉。
佛堂里掩窗遮帘,光线昏昏。
太后闭目跪于青蒲团上捻动一串琉璃数珠,静待一线香寥寥燃尽,亲信嬷嬷上前搀她起来。
太后动作迟缓,走进佛堂的隔间内。
建成帝手碾着一串碧绿佛珠,独自坐在炕上等她,炕上置了小几。
太后在另一边坐下,她先端茶小抿了一口,慢慢出声:“先前一直没找着空闲问,眼下皇帝可以跟哀家说说了?”
“太子带着小十三来这么一出,为得是哪般啊?”
“没什么大事,两兄弟从小不都这样?”
建成帝沉吟道:“他不喜混小子太亲近苏家那两个舅舅,想着带他出去一趟,让他看看他们的做派,警醒警醒。”
太后问:“起作用么?”
建成帝乐了,反问道:“您觉着呢?”
太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我看白搭。”
“倒也不算白搭。”
建成帝想起暗探递回来的消息,神色略微柔和,“混小子脾气坏了点儿,大事上不含糊,跟着苏盛延,倒学了些行军打仗的本事。”
太后疼凌昭是真,愁他同样是真,“亲舅舅有什么问题,他跟太子虽总是吵吵闹闹,他不也最听太子的话?”
“嫡亲的兄弟,总归是亲近的。”
建成帝耸了眼皮没搭腔,太后继续说道:“等太子以后……”
她想到建成帝还不到五十,顿了顿,略过半句话:“他以后要觉得十三帮得上他,就留他在京城。”
“要十三真不成器,咱给他挑个富庶之地,让他带着令仪丫头去封地当个闲散王爷,碍不着谁。”
建成帝冷不丁一句:“您真要把令仪丫头给十三?”
“不早跟皇后说好了的?”
太后奇怪地看他一眼:“令仪丫头有她父兄这一层在,还能许给旁的宗室子弟不成?”
宗室以外,又配不上何皎皎了。
“儿子省得。”
建成帝不知想到何处去,他默了半晌,却是道,“何所为是难得的忠臣。”
不等太后作答,他又问道:“那您看,十三跟令仪丫头何时过个明路?”
“令仪还没及笄。”
何皎皎的亲父何所为,乃是齐周追封的异姓王,他生前并五洲一线,守了齐周边塞大半辈子,最后同两个儿子一起马革裹尸。
何家三父子的尸身齐齐一摆回来,何母当晚自缢身亡,何家只遗下一个六岁的何皎皎。
皇室将何皎皎接进宫中赡养,为拿她做个表率。
向五洲一线的守将、即何皎皎父亲旧部,乃至满朝文武表示,朝廷厚待忠烈之后,不会寒了功臣的心。
人心都是肉长得,想到当初一丁点儿大的奶团子,伴在自己身侧已成娉婷少女,太后心中柔软。
她犹犹豫豫,“哀家明着说了,哀家舍不得那丫头,想她在身边多留两年,十六十七差不多,婚事不用太早定下……”
说到这儿,太后掩唇笑道:“我看他们平常凑一块儿还跟小孩似得,早早定亲了,反而得拘着他两相处了。”
“那您老人家看着办。”
建成帝言毕沉思,抬手召来身边掌事太监,“朕观令仪郡主恭谨良孝……”
赐了她各种珍宝陈设、布匹毛料、珠宝首饰,暂不提。
太后明白,皇帝是看在她的面子抬举何皎皎,她笑着领了这份心意,也拟口谕赏下何皎皎些小物件儿。
母子俩坐着再说了会儿家常话,太后有些疲了。
她端茶欲饮,刚掀起茶盖,忽觉一股郁气涌上来,梗在喉头,竟如何都咽不下去了。
她将茶盏重重一放,心思回到太子身上,怎么都想不通,“太子到底要争什么?”
“苏盛延是苏家养子先不提,苏阁老是他亲外公,皇后是他嫡亲的母后,苏长宁是他嫡亲的舅舅,他到底在想什么?”
“争口气罢。”
建成帝展颜,面上却看不出几分笑意:“儿子跟他一般大时,还不是年轻气盛的。”
另一头,何皎皎回到玉琼殿。
行赏的宫侍早早候着了,她刚一进殿,被砸得晕头转向,捧得圣旨乐了好半天,“雪蕊,今天喜日子啊,可发了一笔横财。”
乐过之后,她使唤宫人将赏赐分门别类入库,玉琼殿内外好一阵忙碌。
趁没人注意,何皎皎打开最大的一个妆龛,把凌昭送她那寒烟翠的玉簪放了进去。
何皎皎有多少首饰,她身边伺候的人可比她清楚。
这下正好,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