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猜

齐周马背上建国,过去几十年里与北梁兵戈不断,年年征伐,如今修生养息,才得几年安生。

莫说其它,端慧皇太后曾死过两个儿子在战场上,对行兵打仗向来怕得很。

凌昭想起此事,不耐得听她们说些丧气话,一时噤声,臭脸摆出来了。

看气氛不对,温荣公主开了口:“母后,老祖宗,我领妹妹们去外边走走。”

皇后点头准了。

何皎皎低头随她们出殿,刚跨出大门,听皇后缓声道:“凌昭,坐下。”

“你久别归家的喜日子,别逼本宫传板子。”

原是凌昭起身也要走,被皇后摁下了。

何皎皎想回头瞧瞧,嘉宁公主上前挽住她胳膊,摇了摇头,“咱别理这些事儿。”

出了殿,她们一行从游廊往园子里走,方听温荣大公主语气无奈道:“还以为十三弟跟着二弟出趟门,回来能稳重点儿呢。”

嘉宁道:“话没说上两句,跟个乌眼斗鸡一样,就老祖宗惯得他坏毛病。”

她们两个公主亲姐姐能这般说,何皎皎却没法跟着附和,她把话头往旁处扯:“可我是不想跟你们出来吹冷风的。”

嘉宁性子活泼,嬉笑着点她鼻尖:“就你经不得冻?一入冬好难得把你从屋里扯出来一趟,今儿本宫非要你伴驾。”

何皎皎装模作样地叹,跟她拜了个礼:“奴婢遵命。”

惹得嘉宁不依,伸手要拧她。

何皎皎往温荣大公主身边躲,两个人后头干脆全缠温荣去了。

温荣年长,本端着架子斥妹妹们规矩点儿,也被逗笑。

建成帝生有十一位皇子,公主却仅有两位。温荣大公主早出宫建府,成婚生子,除开节假大小宫宴,平日难得见她一面。

嘉宁只比凌昭大半个月,也已经由内务府着手修建公主府,在宫里同何皎皎玩得最好。

一路说说笑笑,她们进园子游玩。

为了造景,园中积雪未清,白凯凯一片点寒梅艳红,常青绿植又从凝挂霜白中隐现出翠色。

有几个得了空闲的小宫女,在雪地梅树旁踢毽子玩,嘉宁拉着何皎皎去凑热闹,非要跟她比。

鸡毛翎子扎的毽子,在日头下彩光泛泛。

何皎皎踢了十个不到,抬不起腿了,为了让嘉宁停止嘲笑她,她向小宫女们招手,“来来来,哪个比过嘉宁公主,我赏她个五两的银稞子。”

嘉宁玩得兴起,一张脸红扑扑的,她不拘这些,跟着添了彩头,“先说好不许让啊,谁使诈让本宫瞧出来了打你板子,谁赢了本宫,本宫赏她十两!”

随侍宫婢们手脚麻利,在园中亭子里置了碳炉,温酒摆茶,温荣端坐其中,安静地看她们玩闹。

由嘉宁打头,一口气先踢了八十九个,她胜券在握。

谁知重赏之下出勇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宫女踢到一百还不断。

何皎皎在旁边给她数数:“一百零六,一百零七……”

嘉宁不干,轻轻搡了何皎皎一把,“瞧你高兴的,是你赢我吗?”

何皎皎认真道:“有人赢你我就高兴。”

嘉宁作势要打她,何皎皎躲开呼救,“嘉宁公主耍赖打人啦。”

两人闹作一团,与此同时,小宫女那边起了惊诧。

跟嘉宁比毽子那小宫女越踢越兴奋,越踢越高,把毽子踢到梅树上卡住了。

嘉宁见状摆摆手,很干脆地认输,“好,你赢了。”

她唤来贴身伺候的给小宫女封赏,另外同行的几个,也都得了一二两碎银。

嘉宁顽出一身薄汗,又累又热,她扶着宫婢的手进亭子里歇息去了。

何皎皎本要跟过去,却见小宫女们领了赏还不散,她们团团围着梅树,伸手一摇。

梅花簌簌乱掉了一地。

何皎皎看得心疼,出声制止,“诶,你们摇树干嘛?”

她知道小宫女想拿回毽子,毽子的确扎得漂亮,可梅花开得好好的,也没招谁惹谁啊?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地退开。

何皎皎走近往上一张望,煦光照下花影,她面庞洁白,声音柔和:“不是很高,找根杆子把它拨下来。”

她瞧见地上露出半截雪埋的枯枝,用手帕包着取出来,她便一手扶着梅花树干,一手捏着枯枝,踮脚去够花枝上的毽子。

毽子卡的位置不高,但也不低,何皎皎总差一点点。

小宫女们本想让何皎皎放下让她们来,但她们年纪小个头矮,看郡主娘娘专心致志,于是没有出声。

背后突然一声:“你怎地跟群小屁孩玩一堆去了?”

“我拿毽子呢。”

何皎皎急心把毽子弄下来,没有回头,更没看见小宫女们得了示意,捂嘴噤声的动作。

下一瞬,她身子一轻,被人单臂搂住小腿抱起。

凌昭不知何时走来,悄默声儿将何皎皎举上自己肩膀,“够得着了没?”

他自幼习武,人高马大,臂弯强健有力,何皎皎稳稳坐上他肩头,吓得够呛,“呀,你干嘛呢?”

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她心当即在腔子里胡乱噗通,飞快往后睃一眼,生怕让两位公主看见,等会儿来打趣她。

所幸两位公主在亭子里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他们。

凌昭前后晃了晃,半眯起眸子凝望,阳光盛烈,他没看清毽子在哪儿,何皎皎乌发间的珠钗漾出光影,他催促道:“你不拿毽子了?”

“拿的。”

何皎皎前看后看,选择继续拨毽子,她摁住少年的肩,却是心不在焉了,“你…你可别摔着我了。”

得了对方一声不屑嗤笑:“你这身板,爷一口气给你吹飞。”

何皎皎没空和他计较,她羞且慌,早没了章法,挥棍失了力往梅树上一打,花枝猛颤一下,毽子和花雨齐坠于雪地。

紧接着铺开何皎皎的裙摆。

她赶紧跃下凌昭肩头,扶着他小臂站稳,然后将人往后一推,“你怎么过来了?”

何皎皎自己也往后退了退,欲盖弥彰地和凌昭拉开距离。

她垂眸拂落发间和衣衫上沾的花,语气埋怨:“你也不跟老祖宗多说会儿话?”

小宫女们捡了毽子还不走,睁大眼睛打量二人。

何皎皎撵她们走,“散了,笑什么笑,再笑我把毽子给你们没收了。”

凌昭懒散往花树上一靠,看她抖落身上的花,看她凶跑小宫女们,看她收拾好后重新望向自己。

他方开口,“爷回去了。”

果不其然,他又看见何皎皎皱了眉。

凌昭抢在何皎皎开口前,不耐烦“啧”了一声,“老祖宗允了的,你别跟爷啰嗦。”

他跟太后卖了惨,说自个儿长途跋涉,一连好几日都没睡个囫囵觉,老人家便心疼地让他快回宫好好歇歇。

何皎皎让他堵了话,气鼓鼓的,“慈宁宫晌午摆家宴。”

“知道,反正没一个待见爷的,爷留着现什么眼。”

凌昭没守规矩过,摆了摆手,说走就走。

少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他来去如风,留何皎皎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她不懂凌昭来这一趟干嘛,总不至于为了跟她说一声,他回去了?

怔了少许,何皎皎余光瞄到斗篷毛领里杂着几片梅花瓣,她拍它们落地,视线触及雪地里的嫣红,心绪郁郁。

早知道,还不如让小宫女们摇树呢。

“令仪,方才十三弟过来了?”

嘉宁的声音远远递过来,她看见了凌昭离开,“他干什么呢?”

何皎皎答:“谁知道,他莫名其妙。”

她朝亭子走去,身后有人脆生生喊她:“郡主娘娘。”

是方才踢毽子的小宫女们,她们七手八脚地,往自己脑袋上比划。

她头上有东西?

何皎皎停在原地,愣愣往发髻上摸索。

太后不喜欢小姑娘家的成天素着,她衣着打扮向来讲究,戴的首饰从不少。

半晌,她摸到根冰凉的簪子位置不对,取了下来。

是寒烟翠的玉簪,眼生得很,更不像京中的工艺。

何皎皎不记得她何时有这样一根簪子,她拿不准,哪里记得过来。

“郡主娘娘。”

她正疑惑着,小宫女们喊着她指向游廊。

那儿是凌昭刚才离开的方向。

何皎皎看了看游廊,目光移到笑作一团的小宫女们身上,恍然大悟。

凌昭方才趁她没注意,别她发髻上的。

何皎皎不自觉握紧了玉簪,冰冷的触觉在她掌中逐渐温热。

让许多小丫头看着,她一时之间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悄声骂了句:“做贼呢。”

她收了玉簪,先不戴。

及至晌午,太后身边来人宣她们回殿,几位孕有子嗣的妃嫔也到了慈宁宫。

家宴分席,在正殿给主子娘娘们行过礼后,温荣领着她们去隔厅坐。

将开席时,建成帝携太子而来。

外边太监高声唱:“皇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后边跟着分出宫去、和刚从封地赶回来的数位亲王。

隔着一到垂珠花帘,何皎皎朝正殿方向屈膝拜下,身旁嘉宁凑过来拽了拽她袖子,悄声道,“令仪,赌不赌,二哥等会儿要挨打。”

何皎皎装没听见,不理她。

她不但觉得太子要挨打,嘉宁也要挨训。

温荣前方领头,她将嘉宁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回首狠瞪她一眼:“仔细你的嘴,甚的赌不赌,你跟谁学得?”

嘉宁连忙缩何皎皎身后去,正殿免礼后,她拉着何皎皎落座,借着何皎皎往外探。

何皎皎顶着温荣的眼刀子,扶着她一回回坐正,眉眼沉静,并不开口问。

何皎皎知道嘉宁想做什么。

嘉宁公主想看她的二哥,太子殿下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