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提着东西的手不由攥紧,可顾忌苏鹿笙世女的身份,只有将面上的不适埋藏在心里。
她下意识往主子看去,只见韩安宛表情凝然不动,似乎并未受影响,依旧态度温和道:“在下今日来看望家姐,不管如何都是在下的家事,还请世女……”
苏鹿笙忽而得逞一笑,未等她说完,倏地站了起来。
韩安宛眼睫微颤,想要今日见到阿姐,依世女的性子,今日与她必有一番纠葛。
绿竹抬眼一瞧世女这架势,用手轻轻地扯着韩安宛的衣袖,劝道:“二小姐,我们还是回去,改日再来。”
韩安宛站立不动,虽未说话,却抽回绿竹拉扯的手。
苏鹿笙将一切看在眼里,语气嗔怪道:“既然不走,看来本世女只有亲自请人离开,韩二小姐还真是好大的福气!”
话音一落,她长腿一伸,将刚刚搭脚的小藤椅猛地踢向韩安宛。
“主子!小心!”
面对突然袭来的小藤椅,一旁的绿竹大叫不好,上前以身挡在韩安宛前面。
韩安宛自幼习武,耳目清明,早就提前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危险,片刻间,手一伸将绿竹拉开,自己脚尖一转,飞速往旁侧一闪,躲过直面飞来的小藤椅。
下一刻,只见苏鹿笙嘴角的笑意收敛,足尖点地而起,忽然单手执扇化作利器飞速猛地朝她脖颈袭来。
韩安宛见状,微微蹙眉,紧急往后转腰躲闪,很快二人纠缠在一起,院里烟尘飞起,打斗的人影纵横,衣袂翻飞。
一旁观战的银元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看得津津有味,似乎一点不担心自家主子吃亏。
而绿竹看了一眼银元后,抬高下颚,挺了挺背脊,也佯装底气十足的样子,可心里却担心起来。
世女向来锱铢必较,是个不好惹的主,要是让世女受了伤,主子回京后一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一番试探之后,苏鹿笙用衣袖有意无意地拂过韩安宛的脸颊,颇有挑逗戏谑之意。
韩安宛嘴角一抖,脸色瞬间变黑,眼里闪过一丝厌恶,而苏鹿笙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韩安宛双手不由攥成拳头,在对方一飞踢袭来时,没有再次躲开反而硬生生地受了这一脚,稍微失去平衡,却往后退出去几丈远。
见韩安宛这般举动,苏鹿笙不再动手,站定原地,比试过后身上有些燥热,她潇洒地摇着扇子看着韩安宛,眼底泛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
绿竹赶紧上前关心道:“主子,您没事吧!”
经过这一遭,韩安宛的眸色明显暗了一瞬,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绿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可她毕竟是世女,地位尊卑有别,主子自然不敢有越矩,唯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
今日这局面,只能输。
可她不甘心。
在京城平日里二人只要一碰面,世女就对主子加以言语讥讽,话里带刺也不是一两天。
世女这般举动,她不信大小姐里外不知情,明面不说,定是私下授意让外人欺负自家人,亏二小姐唤她一声“阿姐”。
今日欺人更甚,在野外无人知道,又仗着自己皇家的身份出手伤人,再也忍不住壮着胆子朝苏鹿笙说几句,“您贵为世女,二小姐她自始至终待您举止有礼,您怎么就……说着说着就动手呢!”
“放肆!”
将扇子“啪”的一声合拢,苏鹿笙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狗奴才敢来教训本世女!可是活得不耐烦了,看来贵府的下人这以下犯上的臭毛病还是没改!什么名门世家,也不过如此!”
对上苏鹿笙寒光闪闪的眸子,绿竹又惊又怕,腿脚有些哆嗦,这世女素来不爱讲道理,以下犯上的罪责她定是担不起,被吓地本能往后退了退。
见状,韩安宛神情严肃地上前一步将绿竹挡在身后,同时朝她递了个“不要说话”的眼神。
绿竹会意,闭上嘴,心里替主子憋屈,见主子被无端欺负,一时气不过才……
韩安宛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对“以下犯上”一词微有困惑,但还是朝着苏鹿笙倾了倾身子,“家仆莽撞无知,并非有意冒犯,若是府上家仆曾冲撞过世女,在下代家仆向世女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苏鹿笙不屑轻笑道:“呵!我见过蠢人爱自作聪明的,没想到聪明人也有喜欢装傻充愣的,过了这么久,不知道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话一出,韩安宛明显有些绷不住,面含温怒,不解地看着她,“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瞧出了她眼里几分真切的困惑,苏鹿笙一番细想下来,虽说书宁不让她掺和,但这韩府的事她还是多多少少了解些。
陈氏后宅当权也难怪,不过这么多年,口风果真遮得严严实实?
一想到书宁那个傻姑娘,苏鹿笙无奈中透着心疼,书宁心慈又太过看重情义,就因念及养育之恩,她才会如此遭罪。
苏鹿笙凛冽的目光落在韩安宛身上,露出难得认真的神色。
“韩二小姐好歹是新科状元,这脖子上顶的脑子想必也不是白长的,有些事情你阿姐虽没有对你说出口,那是她眼里还有你这个妹妹,这么多年你阿姐如何善待你,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一口一个阿姐叫着,扪心自问,可对得起这一声声阿姐?”
这话一说出来,韩安宛愣了片刻,下一刻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袖口的指尖微微蜷缩,极力压着异样的情绪。
苏鹿笙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她手袖处,眸色一凛,“花开千朵本根生,水流万条同一源,可她遇危之时,何曾见你们韩家一人?这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呐!”
京城口舌众多,苏鹿笙今日借个机会正想说个够,恰好瞥见一道熟悉身影,到嘴的话立刻改口:“看在你家阿姐的份上,今日本世女就当做日行一善,若是再以下犯上……”
苏鹿笙话语一顿,锐利的目光再次朝着绿竹射去,“到时候我可就不教而诛,别说我言之不预。”
躲在韩安宛身后的绿竹连忙垂头躲避,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苏鹿笙的态度忽然转变,韩安宛似乎想到什么,下意识转身一看,果然是阿姐回来了!
又因刚刚苏鹿笙的质问,韩安宛心情复杂地将目光落在阿姐的身上,仔细观察她的近况,脸上的气色显而易见好,整个人越发精神有活力,这才松了一口空气。
从黎老那提前告完别就原路返回,这还未进自家院子就看见几道人影,大老远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白书宁刚走进院门口,就发现了双方动手过的痕迹。
但她并不感到意外。
一位至交好友,一位血亲妹妹,何尝不是自己左右手?
但韩书宁在世时,对于她二人围绕她所产生的纠葛从未插手过,因为她相信她们再怎么动手,都以她为度,不会伤及彼此性命。
再说女子之间的比试,除了输赢,还有武艺的较量与切磋,想要打架,技不如人就得做好被挨打的准备。
就算受了点伤,流点血,也是自身能力不足所致,也算不失为一种侧面反省。
想想这些,韩书宁还真是时时刻刻为这位妹妹着想。
她弯腰捡起断了腿的小藤椅,左右瞧了瞧,重新修缮还能继续用,随后将小藤椅交给身旁的金叶子。
这可是她在这里第一个形式上的家,这个院子挺喜欢的,怎么也得爱惜。
金叶子明白白书宁的意思,朝着院里苏鹿笙拱手行礼后,便拿着破损的小藤椅转身进入最左边的小房间。
苏鹿笙笑道:“去哪了?害得我等上好久。”
白书宁环顾四周,见再无任何毁坏之物,看向她如实回道:“闲来无事与人下棋,回来晚了些。”
天气回暖后,她脸上浮现红润气色,可苏鹿笙仍蹙着眉头,似乎并不满意,还是嫌她穿得少怕沾上寒气。
她眼珠一转,将手往旁一伸,银元立刻明白过来,将背上的包袱里新做的白狐披风拿出来放在主子手上。
苏鹿笙朝院门口走去,长臂一伸,披在白书宁身上,还细心为她系好,故意凑近道:“你呀你!长能耐了,可又是嫌自己命不够长,陪那老太婆作甚?有那时间就好好休息,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白书宁出门时就穿着御寒的衣物,本来就比常人穿得多,尽管如此,依旧任由她此举。
世女的厚爱一直如此,她已经习惯了,不过今日见有人来,似乎掺杂着其他的意味。
“没忘,若是世女的话,我可不会那么客气,但毕竟作为晚辈,有些礼数不能少,我就是道个别而已。”
苏鹿笙刚开始还是笑着,直到听了最后一句话里的“道别”,她面色渐变,一脸严肃望着她道:“前半句说得好好的,后半句我可不爱听。”
“我可是费了不少精力才将你这条命捡回来,这种事不可儿戏。”苏鹿笙不容拒绝地直接拿起她的手便给她把脉,碰到手时,脸色便沉了几分,眼里多了些抱怨。
白书宁知道她担心什么,也不拦着,静静地看着她,还闻到一股浓郁的男儿香,“这怎么是儿戏?世女不信,稍后便叫叶子来问问,不过世女倒是春光满面,衣襟怀香,莫不是忙里抽闲刚从春风楼出来?”
每次调侃她时,对她的称呼就变,苏鹿笙迎上对方的目光,无奈地笑了笑,“怎么羡慕我?温香软玉确实妙哉,听说对体寒的人有奇效,你若是改了那死板的心思,我马上给你送两个小美人来给你暖床试试?”
“我可无福享受。”白书宁见她把完脉,便抽回自己的手,反问:“如何?我没有骗你罢。”
苏鹿笙嘴角一抿,脉象确实沉稳有力些,恨铁不成钢的话里依旧带着关切,“你还知道自己无福享受?那还不老老实实地待着养病,纵有万金良药,不如无疾,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书宁微垂眼眸,轻声道:“良药也好,无疾也罢,既然已是残败之身,不可能复旧如初,俗话说,贪满者多损,谦卑者多福。若是十分,已有六七分就足够了。”
论嘴皮子的功夫,苏鹿笙知道劝不动也说不过她,不再说下去,可她忽然眉梢一挑,眼珠转动,一本正经道:“若是我今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回京?”
白书宁见她反应过来,抿唇笑着,“世女甚是聪明,我等准备的惊喜全无。”
二人相对而站却离得近,背对着韩安宛,从远处看两人的衣袖相挨,就像在牵手,给人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韩安宛不由再次蹙眉,同时察觉到世女投向家姐的目光,明显玩味十足,脑海忽然想到什么,这面色逐渐凝重。
当今京城似锦繁华,世家云集,皆是冠盖满京华的盛况,尤其出身世家贵胄的公子与小姐,皆是满腹诗书,温文尔雅的有才之人。
苏鹿笙身为世女,虽是皇亲国戚,却是京城大街小巷出了名的一纨绔。
想到之前阿姐身体渐渐好些,便陪她外出赏夜景,玩花灯。
可阿姐明明从头到尾都是女子装束,只因怕夜里凉风入喉便会咳嗽,于是带了一层白色面纱。
结果趁她买花灯之际,阿姐被世女当成男子让她侍卫强掳去春风楼。
春风楼,闻名遐迩的第一大青楼,位于京城闹市南街,是柳如烟、花似锦的寻欢之所。
那天也是她人生第一次进烟花之地。
一进楼扑鼻而来浓烈的脂粉香,里面歌舞升平,彩带飘动,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男女互动更是举止轻浮,简直有辱斯文。
竟然将阿姐掳去如此骄奢淫逸的地方,纵观全京城这等混账事,也就她苏鹿笙一人干得出来。
阿姐与世女之前在国子监一起上过课,二人交情不错,可除了同窗之谊,莫名闹出二人有磨镜癖好的传闻,害得阿姐名誉受损。
自己在阿姐身边这么久,可从来没有见过阿姐有什么越矩的行为,更何况以自己对阿姐的了解,她绝对不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
反倒是这世女言行轻佻,流里流气。
她心里忧心忡忡,僵直背脊望着白书宁的眼神充满担心。
绿竹偷偷地也就看了片刻,便迅速地别过视线。
虽说本朝民风开放,在勾栏瓦舍里什么人都有,好女风的不乏其人,可眼下着实瞧见,不堪直视。
绿竹忍不住默默来到韩安宛身旁,低声窃语:“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两个大女子并无血缘却此举过分亲昵,难道真如坊间传言大小姐与世女……”
“住口,绿竹你可是真的忘了规矩?”韩安宛语气变冷,仍注视前方二人,刻意压低声量,训斥道:“阿姐蕙心纨质,不同流俗,今日之事休得胡说,更不可妄议外传,明白吗?”
绿竹意识到说错话,大气不敢出,立刻垂丧低头,“是,绿竹明白。”
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这句话对韩安宛来说,无异于是埋在心里的一根刺,她努力深吸一口气,默默地调整心绪,出声道:“阿姐。”
闻声,说话的二人停了下来,院里顿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