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其实是有点震惊的,虽然知道后宅争宠乃寻常事,可也想不到瓜尔佳氏如此大胆,一来就敢跟福晋别苗头,难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可他却没有半点不高兴,甚至还有点隐隐的欢喜,一方面是因为他对云莺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发现这女子比他想象中能干许多——虽然宠妾灭妻乃大忌,可谁都不想家里有个只手遮天的正妻,尤其对他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阿哥而言。福晋那拉氏出身满洲大姓,她阿玛费扬古又曾随万岁爷西征噶尔丹,立下赫赫战功,气焰自然不一般。
起初那几年尚算温婉驯顺,可自从生下长子弘晖之后,四阿哥明显觉察福晋的心变野了,以前两人还是相敬如宾的夫妻,现在却屡屡越过他自行其是——譬如与八福晋交好,难道那拉氏不知他厌憎老八?为了妯娌间的贤名,倒是连他都不顾了。
四阿哥自然有些愠怒,也想杀杀福晋气焰,起初他想着提拔宋氏,可偏偏宋格格胆子太小,行事又畏首畏尾,很快就被福晋收服了,虽然生了长女,在府里依旧湮没无闻;四阿哥于是又想到李氏,这位倒是不负所托,靠着一股泼劲得以与福晋分庭抗礼。可随即又带来另一个问题,李氏勇武有余而谋略不足,屡屡生出事端又无力应付,倒得他来收拾烂摊子,四阿哥烦闷之下,自然更难将心思放在后宅上了。
瓜尔佳氏的出现倒是个意外,起初不过觉得她相貌既美,性子又好玩儿,加之看她在额娘宫里满腹不情愿的样子,四阿哥便想着拉她一把。
若她还有更大的图谋,四阿哥也不介意再添把火。
四阿哥踌躇满志来到西苑,以为云莺会大肆撒娇向他诉说相思,可谁知对面却不慌不忙叫人布菜。
四阿哥看着碟子里发蔫的鱼块,以及被油泡得毫无食欲的酥肉,方才恍然,原来云莺寻他跟吃醋没半点关系,只是不满膳房送来的菜色罢了。
云莺还在殷勤劝说,“您尝尝,合不合口?”
四阿哥满面黑线,看那鱼还是被咬过两口的,别以为用葱丝盖住他就发现不了了!
架不住云莺一腔盛情,四阿哥只能装模作样举起筷子,略尝了尝便吐掉,皱眉道:“你自己做的?”
冤枉!她哪会下厨。云莺赶紧就把膳房耍的花招给说了——不就是想从她身上捞钱么,可她做什么白白被人拿捏。就算她不缺钱,也懒得受这份窝囊气。
云莺以为四阿哥会很震惊,在他御下竟会有这种事,岂料四阿哥却是一脸淡定,只叫苏培盛传话给膳房,今儿负责西院饮食的太监一律杖责十板,若再有下回,必定撵走不用。
迎着云莺诧异目光,四阿哥拉她坐下,娓娓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你以为只咱们府上一家如此么?即便另换一拨新的,也保不齐重蹈覆辙,中间还会因人员调动产生诸多麻烦,整个府里都乱套。”
何况别看这些人籍籍无名,细查起来竟有不少跟宫中盘根错节的,这个近亲在内务府当差,那个远亲在造办处办事,稍微使点绊子,终究也是麻烦。好比被蚂蚁叮上一口,虽不至于丧命,总还是又疼又痒。
一开始他下放到朝中时,也是抱着嫉恶如仇心理,希望为皇阿玛肃清官场,可直到碰了几个硬茬子、又狠狠被人参了几本之后,他方才明白,凭一己之力能做到的实在有限,归根究底是制度的问题。
他要将它整个推翻,除非他自己能成为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这些话四阿哥自不会对云莺明说,只委婉告诫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云莺这时候也觉得自己太冒进了,福晋管理内宅,怎会不知道里头蹊跷?连她都睁只眼闭只眼,可见多么棘手了。
云莺便汗颜道:“妾身糊涂,给您添乱了。”
四阿哥笑道:“无碍,爷喜欢你有话直说的脾气。”
说罢温柔牵起她的手,“进了府就当自己家里一样,有什么委屈别藏着掖着,只管据实相告,爷会替你做主。”
虽然四阿哥并非她心目中的良人,但这副做派真的很令人心动呀。
云莺闷头小鹿乱撞了一会儿,等到送菜的侍人鱼贯进来,才红着脸将手缩回。
八仙桌上肉眼可见丰富了不少,各色山珍海味都有了。云莺夹了段圆溜溜的海参,殷勤地对四阿哥道:“以形补形,您尝尝这个。”
四阿哥就是太瘦了,再长胖点该多好呀。
四爷:……以形补形,是嫌他小么?
见都没见过,掏出来吓死你。
虽说他不太喜欢海参黏糊糊的口感,但还是捧场地给吃了,只额外叫了杯清茶漱口,又闲闲对云莺道:“前阵子,马答应身边的太监来额娘宫里,被我给拦下了。”
马佳氏现下已封了答应,也算得偿所愿——虽说区区一个答应离她目标未免差得太远。
云莺立刻紧张起来,“她跟您说什么?”
挽星没诳她,这贼婆娘果然是故意到四爷耳边挑拨离间。
四阿哥笑道:“没说什么,只说先前在储秀宫,与你相处不错,讲了些你的故事。”
云莺才不信,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她半真半假地对四阿哥道:“马答应嘴里没个把门的,又爱玩笑,您不用太较真。”
四阿哥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不过是些闲言碎语,爷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就算她一开始真挑中五弟又如何,进了这府就是他的人,五弟还能再抢回去?若真如此,他就打断五弟的腿!四阿哥很是霸气地想着。
果然呢,她嫁的男人才没那么小肚鸡肠。云莺又是感动又是崇拜,狗腿地又给四阿哥夹了块海参。
四阿哥看着那黑乎乎的物事:……
你是真不怕爷上火呀!
许是海参滋补功效太过,是夜四阿哥便有些辗转反侧,偏偏身旁美人也是个不老实的,装作酣眠,却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摸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又自个儿缩回去了。
候她熟睡,四阿哥才悄悄起身去了净室,望着依旧精神无比的小四,不免犯愁。
这美人恩果然极难消受,他还得熬多久啊?
云莺虽然很有主动献身的精神,但是觉禅氏从小就教她,女子贵在矜持,她若是太放荡了,在四阿哥那里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太容易得到也就不值得珍惜了。
虽然她拿不准四阿哥是个什么意思,可能真是太累了,想找个歇脚的地方?但云莺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睡素觉的模式,等于她可以享受侍妾的权力而不必承担侍妾的义务,多划算买卖。
只是外人眼里却非这般,府上又没彤史,苏培盛也不会四处嚷嚷四阿哥跟瓜尔佳氏行没行周公之礼,在正院和东大院看来,便是西苑那位工于内媚,哄得四爷连续两晚留宿,真真是个妖精。
李氏云莺还不十分放在心上,本身两人就是利益对立的,谈不上和睦共处,可是福晋……云莺暂时还不想成为那拉氏的眼中钉。
她轻轻对挽星埋怨,“昨儿你怎么不拦着我呀?”
自作聪明去告膳房的状,这不等于掀福晋的短么?福晋背后该怎么想她。
挽星笑道:“那您便甘心哑忍着不成?”
这事迟早是个雷,早暴晚暴都一样。福晋如若贤德,必定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若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格格也不必费力讨好她了。
瓜尔佳主子为人处世虽算不得精明,但至少有一点很受挽星认可,那便是骨子里的“真”,四阿哥打小各类勾心斗角都见得多了,格格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兴许还更投缘。
挽星道:“您不必庸人自扰,只需牢记一点,四阿哥便是您头上的天。只要哄得他开心了,其余都无关紧要,至于那些个垢谇谣诼,自有四阿哥替您料理呢。”
这也是经验之谈,挽星在永和宫当了四五年差事,自认把德妃看得透里透,旁人皆以为万岁爷看重她是因为品质贤德,可终究不过是个妃妾,又不是立皇后,要贤作甚?
之所以能在宫中二十年屹立不倒,只因为德妃娘娘满心满眼都是皇上,其他如位份、子嗣、家族,都可以往后稍稍。
不管她本人怎么想的,至少万岁爷从她那里感受到的是这份真心,仅此一点,便足够万岁爷对她另眼相看了。
四阿哥下令杖责,福晋并未多说什么,反而蓄意慰问,还叫人给云莺送来几匹簇新绸缎。这也侧面印证了挽星说法,福晋是很注重大局的。
云莺也便高高兴兴收下,她现在倒是不缺衣裳穿,等端午再拿去裁缝铺里罢。哪知四阿哥晚上过来瞧见,就下令把那匹水蓝缎子给绞了,尽快赶一身衣裳出来。头上绢花最好也换成纱堆的,有点蓬松感显嫩,不然软趴趴的一坨,看着便老气横秋。
云莺方才明白,原来四阿哥对自己的审美也颇有微词,她有点委屈,“看来您是嫌我丑了。”
四阿哥忙道:“谁说的?你本来就很好看,只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个打扮,会更锦上添花一些。”
这便是说话的艺术啊,云莺听着舒坦,也就不跟他较真了。
过几天新衣送来,四阿哥转头就把原先那件靛蓝色的旗装给扔了,阿弥陀佛,这种款式连额娘都不稀得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