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莺着急上火了一晚上,次早起来照镜子,便看见嘴角有几个明显的燎泡。
她待要用牙签挑破,挽星眼疾手快赶紧拦住,“姑娘使不得,会留疤的。”
不管将来伺候万岁爷还是四阿哥,脸面都是立身之本,好好一副容颜弄坏了可怎么好?
女孩心性都爱美,云莺虽然不打算靠这张皮子争宠,但也不能白白糟蹋了去,她每天看着自己的脸都能多吃两碗饭呢。
挽星取了点冰片为她敷上,外头再薄薄涂一层粉,不认真看便瞧不出来了,“姑娘可得仔细着,如今时气不大好,别发了春藓才是。”
云莺没精打采点头,注意力全不在这上面:她知道昨晚康师傅来永和宫了,可到底跟德妃商量了什么?两人会否谈笑风生间就把她的归宿给决定了?
命运捏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当真不太好受。
正殿那边倒是一切如常,德妃还伺候皇帝用了早膳,可见已经尘埃落定。
云莺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恨不得立刻冲过去问问究竟。
好在日上三竿时,正殿来人请她过去,云莺明白今后该怎么走,全在德妃这一句话上了。
她挑了件最庄重的衣裳,又画了个无可挑剔的淡妆,有种从容赴死的悲壮感。
不过在进殿之时,脚下难免软了软,亏得挽星将她搀住,“姑娘仔细地滑。”
德妃看她脸色蜡黄,全不似平日顾盼神飞,心里反而平衡许多,招手示意她上前,摸着她鬓发道:“叫你受委屈了。”
云莺惊疑不定抬头。
德妃叹道:“万岁爷仁慈,到底还是舍了你去,让你到府上服侍四阿哥。”
原本以她容貌出身,若顺利承宠,最少也能得个嫔位,如今却只能跟个光头阿哥,还不是皇子中最亮眼的,委实大材小用。
云莺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她才不稀罕什么嫔呀妃的,好端端一个妙龄少女倒去伺候糟老头子,这是福气还是晦气?
至于是不是吃亏,且看日后——四阿哥那可是要当皇帝的,哪怕她只是摸鱼打盹混日子,还怕将来熬不成个嫔么?
心里如此想,面上却不敢露出来,云莺只声如蚊呐道,“臣女卑贱之躯,此生能一睹天颜已是万幸,不敢再做他想。”
倒是个听话懂事的,可惜不能收为己用。德妃感慨一回,也只得罢了,“你收拾收拾,回去准备着吧。”
一般入宫待选的秀女很少有能再跟家人见面的,即便指给皇阿哥们,也多是一乘轿子静悄悄抬过去就是了。
德妃却开恩许她回家一趟,可见多么体贴——云莺又一次拜服这位娘娘做人的功底,哪怕失去了她这枚棋子,德妃面子工夫依然做足,有这份心性跟耐力,难怪教出来的两个孩子都格外出类拔萃呢。
云莺回到西配殿,简直像只展翅欲飞的鸟儿,脚步都飘飘然起来。
挽星望着她若有所思,她原本以为四阿哥对瓜尔佳主子是单方面的倾慕,可如今看来,瓜尔佳氏也未必没有那种意思……罢了,这种事捅到娘娘跟前也只会徒惹不快,横竖木已成舟,由它去吧。
云莺紧紧握着挽星的手,谢她这段时日对自己诸多照顾,她知道自己情商不高,人情世故也多有疏忽之处,亏得挽星为她周全。
虽然没达成挽星期望自立门户,不过这份恩情她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挽星本来有点失落,可瞧见她这副郑重其事模样,仍不免笑出声来。
罢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或许瓜尔佳主子本来就不适合待在宫里,她要择木而栖,也只能另攀高枝。
出宫之前,云莺又去了一趟储秀宫,她还有几件行李落在那儿呢,虽然算不得多么值钱,可凭什么白白让人拣便宜呢?
秀女们得知她的境遇,都对她无比同情,可见光生得貌美有何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哪怕搭上德妃这块跳板,也不过白白给人做嫁衣。
原本对她有些嫉恨的,这会子也都烟消云散了,反正大伙儿从此不在一条赛道上,何必非得彼此攻讦?
只有些人生来便爱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马佳氏自从得了姑母许诺,那眼睛已经快长到头顶上去了,她轻蔑地望着云莺,“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去,我若是受此羞辱,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凭什么由他们搓圆搓扁?”
看似为云莺打抱不平,实则满怀讥诮,跟个不得志的皇子,实在不如当皇上的宠妃,往后云莺见了她没准还得行礼问安呢。
云莺心说你想得也太美了,咱俩哪来机会见面?你又不是我婆婆。
她也不着恼,反而笑眯眯的,“谁能有姐姐这般造化呢?得荣妃娘娘垂青,自然吃喝不尽享用不愁。”
马佳氏正在得意,还抛给云莺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
怎料云莺随即却话锋一转,“可我怎么听说,有人已经抢占头筹了呢?”
她慢悠悠道:“前儿承宠的是哪位?哦,仿佛是尹姐姐,听说还是惠妃娘娘向皇上举荐的呢。”
尹氏?马佳氏勃然变色,她怎么没听说。
可环顾四周,果然不见尹氏踪迹,这厮向来唯她马首是瞻,是几时投了惠妃的缘?惠妃那儿不是已经有了良贵人么?
云莺同情地望着对面,她本来以为自己就算脑子不好的了,没想到还有比她智商更低的,惠妃左右自己不侍寝,推一个也是推,荐两个也是荐,平分秋色不是更好么?何况良贵人自从生了八阿哥后气焰渐高,正好可以压压那位势头,尹氏出身太低,即便承宠也掀不起大风大浪。
云莺掩唇浅笑,“尹姐姐若是得了圣心,没准能封个常在或者贵人,到时候还得姐姐你向她行礼呢。”
周遭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都是嘲笑马佳氏心比天高却被人钻了空子的——打从入了钟粹宫以来,马佳氏日渐自命不凡,把她们这些秀女都不放在眼里,当真觉得自个儿高人一等呢!
如今她倒成阖宫笑柄了。
马佳氏脸上阵红阵白,偏又分辩不得,只能恶狠狠瞪了云莺两眼,拂袖而去。
想是忙着找尹氏算账。
云莺懒得管她俩狗咬狗,只把这段时日从德妃处得的赏赐分了分,“都是些不值钱之物,姐姐们戴着玩玩即可,千万笑纳。”
看吧,她跟着德妃还是有点长进的,知道左右逢源。
众人不免感慨一回,原本因她相貌出众而带点敌意的,这会子也都消失无踪了,又安慰道:“其实分到四阿哥府上也不算什么坏事,那院里是最清净的,总共也才一位福晋两三个格格,比起其他阿哥府上动辄三妻四妾,着实轻省许多。”
当然是矮子里拔高个,勉强帮她开解而已——现放着太子跟大阿哥这两位炙手可热,籍籍无名的四阿哥实在不值一提。
云莺笑了笑没作声,在别人眼里是桩亏本生意,对她而言倒是拣了大便宜。四阿哥眼下是不及那几位,可胜在年轻,后福无穷,她安心等着坐享其成便是。
瓜尔佳府上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觉禅氏见女儿拎着大包小裹回来,心里自是十分替她忧愁,奈何皇命难为,还能反驳不成?
她只能对云莺道:“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几日,往后的事往后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云莺乖乖点头,她觉得现在就很直了,四阿哥分明帮她选了条康庄大道,她为何不从呢?
觉禅氏见她这样懂事,更添感慨,虽说侍妾不比进宫当娘娘那般滋润,可地方小事也少,对女儿兴许还更合适——宫中群狼环伺,觉禅氏实在不觉得她能在那种地方杀出条血路来。
还是知足常乐罢。
又为了避免那帮好管闲事的亲戚嚼舌根,觉禅氏干脆闭门谢客,云莺于是更自在了,每天睡到自然醒,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别提有多快活。甚至连绣嫁妆都不用她亲自动手,又不是明媒正娶,胡乱打点几个箱笼就是了。
这中间云华也来看过她,倒不是为她抱不平,而是来诉苦的。
原来万岁爷不单给四阿哥赏了人,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其他几位阿哥处也都各指了一两名秀女过去。
当然也包括五阿哥。
云华情绪坏到极点,她这厢还指望靠云莺去分刘佳氏的宠呢,哪知转眼就有人来分她的宠,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云莺才知道这件事,心里更平衡了,横向一对比,她的去处才是最好的,其他那些眼下风光的阿哥们,往后哪个能有好下场?
毕竟是堂姊妹,云莺还是开导云华几句,五阿哥纵然喜新却不厌旧,只要云华自己稳得住,其实没什么可怕的——若她记得不错,云华日后能生好几个孩子呢。
虽然最终依旧叫刘佳氏所生的长子承爵就是了。
云华愤愤道:“福晋想必早就知道这件事,等着看我笑话!”
说不定还是五福晋主动求来的,宜妃常绕过几位侍妾单独召见他他拉氏,五福晋又惯会扮孝顺,哄得宜妃对她言听计从,没准是她比照着四阿哥的例,要为五爷开枝散叶。
那不然呢,谁叫人家是正妻。
也幸好是现在求来,若等封爵之后再赐婚,保不齐还空降个侧福晋,那云华的处境更加不妙。
云莺有点无奈,因着亲戚情分,她自然站云华这边,可她也能理解五福晋的心境——被两个侍妾压了这么久,五福晋自然难咽下这口气,她还是没嫡子的,更觉得岌岌可危。
四阿哥倒是不缺孩子,故而云莺的指婚也没引起多大反响,左右她抱着小富即安的心态,只把自己当个摆设装点门面就是了。
云华恨声,“只怪我糊涂,若早些劝五阿哥进宫就好了,如今任凭四阿哥将人劫了去,真是失算!”
她这话说得本来不错,但云莺忽然有点微妙的反感:比起庆祝她脱离苦海,云华似乎更遗憾自己没能帮上她的忙。
她到底是为了姊妹之情呢,还是单单出于一己私欲?
察觉到云莺不信任的目光,云华一机灵清醒过来,忙笑道:“我真是急糊涂了,倒忘了恭喜你。”
又推心置腹对她道:“四阿哥人品稳重,性子又冷,倒不曾听闻宠妾灭妻之说,你去了大可安享太平。”
不知是否云莺错觉,堂姊话里似乎有些讥诮成分,暗示她不会得宠么?
但她本来也没指望过宠爱,她只想牢牢抱紧四阿哥这棵大树,等到四阿哥顺利登基时,分一杯羹便够了,到底是潜邸出来,也算从龙有功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云华看她面上淡淡的,生怕多说多错,略坐了一会儿,便匆匆回去了。
宫禁内,几位阿哥才从书房出来,面上各有得色。万岁爷选秀历来为充实自己后宫,这回居然异样慷慨,实在叫人不解。
但更不解的还是四阿哥。
五阿哥笑道:“四哥,听说那瓜尔佳氏是你亲自去向皇阿玛求娶的,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之前不是还劝我别上虎头捋须么?”
四阿哥淡淡道:“偶然在额娘宫里见过几次,看她实在可怜,也住不惯,索性成人之美。”
说得轻巧,他几时有过怜香惜玉之心了,再说德妃娘娘难道是苛待下人的?
五阿哥推了推他胳膊,坏笑道:“那瓜尔佳到底生得是何模样,当真如天仙一般?”
云华向他吹嘘过几回,五阿哥总觉得是夸张,何况已经有云华这么个嬉笑怒骂宜喜宜嗔的美人了,犯不着再找个近似的。
可他也着实好奇,“不如改天你把她带出来,让咱们都见上一见?”
四阿哥冷着脸不做声,睬也不睬他这番话,迈着大步兀自远去。
五阿哥摸摸鼻子,自己似乎被人嫌弃了呢。
七阿哥胤祐慢吞吞从身后过来——他天生带点残疾,足下微跛,却又要强不肯叫人瞧出来,总是刻意落后数步。
他笑嘻嘻将一只手搭在胤祺肩上,“你难道瞧不出来,四哥这是动心了?”
“动心?”胤祺惊讶不已,他那个木头似的呆子四哥,哪里会懂得情爱为何物。
七阿哥一副内行人模样,颐然道:“这就叫一见钟情。”
“呸!我看是见色起意。”五阿哥才不相信呢。
但是看在皇阿玛也给他们赏了美人份上,他姑且不计较四哥方才无礼了——反正他府上新来的那个没准比瓜尔佳氏更好。
七阿哥觑着他,觉得这种心理应该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羡慕坏了吧。
四阿哥直到出了宫门,才觉得自己此举太过孩子气,跟胤祺较什么劲?这厮向来倒三不着两没个正经。
当然他也不可能把云莺带去供他们鉴赏,那样太不尊重,何况女孩儿胆子多小,吓着了可怎么好。
如今名分已定,他是否该有所表示?
四阿哥琢磨着,送礼他不精通,那些个首饰衣料,也不知该挑什么花色款式,万一触了忌讳,反倒讨嫌。
四阿哥想了想,最好是投其所好,她要的话本子倒是早就弄到了,但里头内容多偏市井流俗,登不得大雅之堂,被她家人瞧见也不是什么好事。
便叫来苏培盛,让他去城里各处的点心铺子走一趟,拣时新的各买几样回来,送去瓜尔佳府尝鲜——那些内造的点心倒算不得什么稀罕,左右她在永和宫里已尝遍了。
苏培盛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尽职尽责办好差事,只城里的点心铺子好比天上星星那么多,他哪怕一家只买两三样,加起来也堆积如山了。
到最后不得不用一架牛车拉过来。
从人来叩门时,觉禅氏正同女儿说闲话呢,虽说是纳妾不是娶妻,用不着三媒六证,可若知礼些的,总得送几样压箱底的东西,也算是走过下定的流程了。
她们家不缺黄白之物,但凡事重在心意不是?
云莺耳边听着母亲唠叨,心思全放在手底下的狸奴身上——猫猫万岁,不知能否带两只到四阿哥府上,到时候独守空房也不太寂寞了。
觉禅氏彻底败给她了,生了个女儿全然不通算计,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她爹祜满也没这么傻呀。
直至门房通报四阿哥的近仆求见,觉禅氏才眼前一亮,看来便宜女婿还是有点成算的。
立刻偕女儿出门,要好好瞧瞧送来的聘礼。
及至瞧见那一大车满满当当的东西,觉禅氏实在绷不住表情,怎么全是糕饼,喂猪呢?
苏培盛一脸为难地搓着手,他也觉着送这些难为情了点,可谁叫四阿哥信心满满的呢?
反正挨骂的只有他。
云莺却很开心,叫人给了赏银,便指挥家丁一筐一筐地往里搬。
觉禅氏干巴巴地笑道:“有劳四阿哥美意,只是也太多了,咱们如何吃得完?”
云莺拍着胸脯,“没问题,我自己可以解决!”四阿哥也太善解人意了,她正馋这个味呢——反正这会儿不比永和宫里,没人盯着她身材。
觉禅氏扶额,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呀。
未免女儿丢丑,干脆连车都运进来,关起门就无妨了。
苏培盛忍俊不禁,这家人可真有意思。
他开始理解四阿哥的心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