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脸上那点笑容消失殆尽,痛苦慢慢爬出眼底。
“符行拿回了红果,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杜司云扶着她的肩膀语气坚定,恨不得更加赤.裸大声地告诉她,她可以不认这个罪!
那时她也只是一把任人摆布的刀而已,她的罪是可以被剥夺的。
初月缓缓摇头,视线移向了窗外,目光幽远:“你大概猜到了吧,我是高门豢养的死士,和符行阿姐一样,被几两银子买断了人生,从此生死不由己,为主子杀人放火,还需感恩戴德。”
“我也有个弟弟,死的时候和符行年纪差不多,是我亲手杀死的,可怕吧,在一次对抗训练中,只有一个人能拿到头筹活下来,我们约好了一起死,可他想杀我,所以我便杀了他。”
“那天好热,热的我恨不得趴在尸体上喝血,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坐在高台上,喝着精心调制的茶,指着我夸是个有野性的孩子,当赏,于是我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杯茶水,那滋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他们忘了,我能杀了弟弟,便能杀了他们,忠?”初月笑中尽是嘲讽,“一个连亲情都不忠的人,能指望她忠于什么,狗都有叛主的时候,何况人。”
“我故意在执行计划时露出马脚,给他们惹来灭顶之灾,抄家流放后更是一路尾随,没有放过一个活口。”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玉石俱焚,不料侥幸活了下来,遇到了杜司云,一个身居高位却为民请命的好官,一个让她拿笔,而不是拿刀的好人。
她终于不是疲于奔命,有时间放松下来重新看看这个世界。
然后她看到了符行身上的影子,看到了丽娘眼中的怜惜,看到了杜司云为她勾勒的未来。
她也曾想抛下过往,迎接新生,忘记自己是死士十六,彻底成为初月。
可她根本做不到。
梦魇缠绕着她,满身的疤痕时刻提醒着她,她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看到符行,她会想起曾死在自己刀下的孩子。丽娘满身是血倒在她怀里时,她会不可抑制地去想自己是不是也曾杀了一个坚韧无畏的女子。杜司云对她温柔体贴,那她是不是无意间带走了谁的如意郎君。
在黑夜中行走的人,被染成黑色的人,意外闯入一片纯洁无瑕的净土,有人贪恋,有人逃避,有人恨不得将其毁灭,初月自然是贪恋的那类,小心翼翼伪装身上的黑,渴望融入这片净土。
她替丽娘守着绣楼,看着越来越多的女子进入绣楼学习本事,未来光明灿烂。她自以为找到了赎罪的方式,可符行的一罐红果打碎了她的侥幸,罪是躲不掉的。
她在绝望痛苦中终于顿悟,唯有剔掉满身的黑点,才有资格光明正大留在净土里。
“不要告诉符行红果的事。”初月恳求杜司云保守秘密,甚至破天荒地开了玩个笑,“就说我见异思迁,大婚前扔下你走了。”
杜司云震撼她自我救赎的方式,眼底晦涩不明,起身甩了甩袖负气道:“你还记得符行,那我呢?”
“大人心有天地,除去一个初月,还有万民,还有抱负…”初月在心里补充,若多了一个初月,便有牵挂,有污点。
她不愿看到杜司云洁白的衣服上沾染污迹,光明磊落之人落下把柄。
杜司云听懂她的未尽之言,张口否认:“你不是什么污点!”
前世初月被利用杀人,但在她的眼里,何尝不是一种守护,自发地守护一个“好”官,只有向善之人才会守护善。
这世,初月选择以死赎罪,这样的觉悟足以震撼人心,杜司云自己都不敢确认,在浮沉界修炼的千年里,是否曾无意中侵害了谁的性命,当他们找上门复仇时,是否能甘愿束手就擒,以死赎罪。
他给不出的答案,初月给了,并且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一心赴死。
这样的人如何能说是污点。
她已经闪闪发光。
杜司云并没有忘记自己来这方世界的目的,救人,安排初月修书,为她构建一个相对清静的世界。
可效果与他预期的完全相反,他指的路不是生路,而是一条繁花似锦的死路,那些美好不仅没有让她得到安宁,反而击垮了她用来自我保护的龟壳。
杜司云愧疚不已,又心生敬佩。
在泥潭中求生,在净土里求死,初月如此的鲜活,不该是他倾注想法的傀儡,不该是他用来赎罪的工具,更不该是他飞升的踏脚石。
想通这点,杜司云再也无法强留初月。
她能为往日的罪结束生命,他为何不能为前世的孽舍弃仙途。
不知不觉间,杜司云被世界规则压制的精神识海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更加广阔凝识,浩瀚无垠。
“初月,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初月隐约感觉眼前的杜司云变了,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过他的理解与支持,让她心头最后一丝顾虑消散。
最后半个月时间,他们一起去郊外打了大雁,去桃花林起了一座竹屋,在树下埋了几坛桃花酒。
杜司云回屋办公的时候,初月又拖着身体偷偷溜回院中,将酒全部挖了出来,毁尸灭迹。
月由圆变缺,待弯成钩时,初月穿上了大红嫁衣,杜司云为她描眉。
丽娘的药无法祛除满身的疤痕,但为初月抹去了额角那道细纹,长发高高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杜司云一手抬着她的下巴,一手持笔细细描眉,两道温热的呼吸互相交织,不远处的喜烛摇曳着火光,让人看的不太真切。
“好了,你看看。”杜司云放下眉笔。
初月从恍惚中回神,慢慢转向一旁的铜镜,镜中的自己满头珠钗,浓妆艳抹,妩媚动人。
刚想扬起嘴角,胸腔涌上一阵痒意,杜司云第一时间递上帕子,初月咳嗽许久,帕中染上了红色,触目惊心。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事到临头眼泪依旧落了下来,但她不悔。
她无力地靠在杜司云怀中,望着天边高高悬挂的一轮弯月,笑着含泪道:“你看今夜正巧就是初月,不要为我难过,初月伊始,我死我生。”
杜司云不语,只紧紧握着她的手。
怀中的人慢慢闭上眼睛,没了呼吸,嘴角挂着轻松的笑。
杜司云抱着人起身,一步步走到丽娘的墓旁,华丽的婚服在夜中有种诡异的美感。
他按初月的嘱咐,将人葬在了丽娘墓旁。
杜司云并没有因为初月的死去被踢出世界,他一心为官,将良绣发扬光大,甚至卖到了海外,大批女子因此走出家门,以刺绣为生,有了为自己做主的底气。杜司云本可以凭着政绩升官,但他选择留在良县,牵着这座小县城摸索前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符行非常努力,一路科考爬到了高位,成功为阿姐报了仇,见过那些人死不认错的丑恶嘴脸,符行不禁想起销声匿迹的初月,时隔多年终于有勇气寻问她的去处。
此时杜司云两鬓斑白,忆起过往淡淡惆怅,遵守初月的意愿,只道:“她去了想去的地方。”
符行隐隐约约猜到了真相,眸中闪过不可思议,这些年接触不少高门大户,尔虞我诈时也遭遇过刺杀,符行曾抓到一个刺客,本想威逼利诱,不料对方当场服毒自尽,仿佛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符行越是了解高门如何豢养死士,越是对初月心情复杂。
初月和阿姐,都是被随意摆弄的可怜人罢了。
而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阿姐和初月。
出了县衙后,他逆着人流走在街头,心头沉痛,无处不在的压迫让他直不起腰,喘不上气,渐渐抬不动脚,忽然目光被胭脂铺前交谈的两位女子吸去。
“绣楼刚发了银子,买些胭脂犒劳自己怎么了。”
“我还想是把钱攒着,手里有钱心不慌。”
符行眸光闪烁,豁然开朗,大笑离去。
几十年一晃而过,杜司云寿终离开小世界,诧异发现脚下阶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凋零的花海,花朵起伏不定,飘浮四周,处处透着腐朽。
这是渡劫失败了?
杜司云早有准备,无怨亦无悔,心底平静如水,等待天道小助手的宣判。
忽然,眼前一朵枯萎的花起死回生,焕发光芒,环绕一圈飞向远方。
杜司云若有所思地伸手触碰其他花朵,刹那间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