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司云将初月的手放回被子里,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惭愧道:“我找人问问。”
被敢来的知夏无措,一脸茫然:“初月姐和我们吃一样的饭菜,没有什么特别的。”
问了一圈都是这个答案,杜司云无法,只能先请大夫开些药,待初月醒来继续寻问。
“古怪的东西…”初月几乎瞬间就想到了符行送给她的红果,当时符行表情怪异,她明知却故意忽略了。
她惨笑,叹自己白干了那么多年肮脏勾当,竟然失了警惕之心。
可她有什么值得大费周章谋害的呢?
初月试图理智分析内情,用以镇压心头掀起来的惊涛骇浪,以及从脚底爬出席卷全身的寒意。
“初月,你想到了什么?”杜司云敏锐察觉她的情绪不对,立马扶着她的肩膀追问。
初月不答反问,轻声道:“我的身体,大夫怎么说。”
“好好调养,要注意入口的食物。”
“我知道了。”初月说罢闭上眼睛,面露疲态,摆明了不愿继续说下去。
杜司云若有所思,初月性子冷淡,性命攸关之事,有几个人能让她如此消极逃避。
第二天,符行前来探望初月,在门口磨蹭半天才踏入房门,杜司云去上值了,知夏在后厨煎药,屋里只有伴倚着床头对窗愣神的初月。
“先生。”符行慢慢走到床前,神色难掩慌张,尤其是初月回头与他对视时,恨不得把头埋入肩膀,当个缩头乌龟。
“这个时辰,不在课上?”初月神色如常,眼里波澜不惊,淡淡的口吻配上她苍白的面容,似乎随时就能承风而去。
“夫子让我们背文,我背好了。”符行连忙解释,然后小心翼翼问,“我听说先生病了,大夫可说是何病?”
初月转了转眼珠,视线落在他小小的身板,以及扭在一起的双手上。
那么弱小的生命,她只要伸手轻轻一扭对方的脖子,就能报仇雪恨,但最终,初月只平淡道:“是旧疾,无药可救。”
符行还不知自己刚历经了生死一线,低头扣了半天手指,忽然抬头,像是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心,快速道:“我突然想起来,阿姐说过生病少吃红果,先生就别吃了,还给符行吧。”
初月眸中终于有了情绪,她怔愣良久,招招手让符行上前,试探着摸了摸他的头,缓缓摇头笑着拒绝:“不行,那是属于我的。”
符行焦急不已,还要再劝,可触及初月幽暗似乎看穿一切的眼眸,就怎么都张不开嘴,发不了声。
那日,符行落荒而逃,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杜司云发现初月身体迟迟没有好转,反而有种油尽灯枯的迹象。
这天,初月喝了药缓缓睡去,杜司云为她理了理被角,起身前往县衙办公,经过一个春节的宣传,良绣在县城及周边有了些许名气,既然要做大做强,自然得先定下规矩,所以杜司云有意牵头创办一个商会,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一心读书的县学学子都知道大概。
半个时辰后,有个小小的身影溜进后衙,快步走到初月门前,敲了几声无人回应,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初月躺在床上,呼吸绵长,已经陷入熟睡当中。
来人轻手轻脚摸到床边,纠结地看着人半天,差点咬破自己的嘴唇。
良久,他深吸口气,慢慢抬起了手。
解下床帘,遮住刺眼的光。
然后开始动作轻柔地翻箱倒柜,最终在房梁上看到一个眼熟的陶罐,得益于自幼爬树,他摸索着爬了上去,下来时不慎滑了一跤摔得龇牙咧嘴还不敢出声,最后抱着陶罐一瘸一拐溜出房间。
“果然是你,符行。”
符行惊慌失色,猛得回头发现本该上衙的县令大人沉着脸立在不远处的长廊下,身上那套极具威严的官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威风凛凛。
杜司云几步上前将人提走,符行不敢挣扎,紧紧抱着手中陶罐,面色惨白,瑟瑟发抖。
杜司云把人提到书房扔在地上,夺过对方手中紧抱的罐子打开,一枚枚红色果脯映入眼帘,想必这就是让初月旧疾复发的引子。
他满腔怒火痛斥道:“她救过你的命。”
“是!她是救过我的命,可她害死了我阿姐!”符行终于压抑不住情绪,放声大哭,恨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杜司云早就调查了知夏符行还有绣楼的一众绣娘,知晓符行曾有个阿姐在五年前因为饥荒被卖到柳州为婢,据说两年前香消玉殒。
难道其中还有初月的手笔?
杜司云知道初月的来历不干净,刀下亡魂不少,怎么偏偏就是符行。
他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定了定神追问道:“你如何确定?仔细说来。”
符行用手背狠狠抹了泪,陷入痛苦回忆中。
五年前,良县遭灾,靠天吃饭的百姓颗粒无收,无以为继,只能含泪将儿女送入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活着总比饿死了强。
符行的阿姐便被卖给了人牙子,辗转去了更加繁华的柳州城,第二年在府中站稳脚跟联系了家里,时常寄些银两布匹回来接济。
就这么来往了两年,符行阿姐忽然来信,说是被主家老夫人看中,许给了府中大公子做妾,翻身成了半个主人。
符行爹娘喜出望外,感慨当初卖对了人,闺女有了这般造化,可喜可贺。
而被阿姐一手带大的符行却忧心忡忡,隔壁村里被卖到良县做妾的不到两个月就死了。
“后来阿姐写了信回家,说是主家恩典,准我和爹娘去柳州私下见阿姐一面。”符行哽咽,“我们去了,在府里不起眼的偏房见到了阿姐。”
三年过去,阿姐白了胖了,根本不像农家的女儿,说话轻声细语,唯一不变的是骨子里的怯懦,私下拽着符行的手泪眼婆娑:“说好攒够了钱就赎身出府,老夫人明明点头应了,转眼就让我去给大公子做妾,还不是看我老实本分,不会生事,这世上,最是欺负老实人了。”
符行跟着心急难过。
“到了日子,有人来送喜服,那人嫉妒姐姐成了姨娘,总对着我指桑骂槐,阿姐不想让我平白挨骂,叫我躲起来,我就藏到了床底下。”
送喜服的人似乎捏准了阿姐老实不愿生事儿的性子,依旧挖苦了一番才甩手离去。
“再后来,我还没来得及爬出来,就看见门外进一人打晕了阿姐,换上阿姐的喜服,当时我天真地以为这样阿姐就不用嫁了,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吱声,只记住对方的双脚有一圈狰狞的疤痕。”
话到这里,杜司云已经没了侥幸。
初月的脚踝上确实有一圈疤痕,形状极为特殊,轻易不会认错。
符行抱头痛哭,悔不当初:“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那人根本就不想当姨娘,就是来索命的!大公子死了,对方不见踪影,只有我阿姐被活活埋进棺材里陪葬!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符行双眼通红,愤然作色,身子不停打颤,理智彻底崩盘,全然忘了自己曾提出要回红果,又潜入偷回红果,偏执怒吼道:“我就要杀了她替阿姐报仇!”
杜司云实在很难将符行阿姐的死与初月撇清关系,于是缄默无言,静静看着符行发疯。
他捧着手中交织着符行爱与恨的陶罐,重如千斤。
气氛凝重时,门外传来轻微声响。
杜司云皱眉,快速过去打开房门,只见一只动作灵敏的黑猫跳走。
最后,那罐红果被杜司云亲手销毁,他私底下找到夫子,给符行安排一大堆功课,免得情绪上来反悔。
解决了根源,杜司云身上一轻,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发现没了红果这个引子,初月的身体依旧削弱下来,大夫看了后微微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杜司云正准备找其他名医,偶然撞见初月竟然在吃红果,脸上是那般的平静,甚至带了点欣慰与解脱,令人不寒而栗,诡异至极。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初月想死。
她肯定猜到了符行的不忍,提前转移了一些红果。
杜司云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窗外看她连吃了三颗红果。
他知道自己现在该上前夺过红果再厉声斥责她不爱惜自己,可心底另一道声音响起,一切都在好转,他们马上要成婚了,初月为何放着明摆的好日子不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什么让一个见惯生死杀人无数的死士甘愿赴死?熬过腥风血雨,却在春暖花开时枯萎,难道不仅温室的花受不了风雨摧残,野蛮生长的草更受不了细心呵护吗?
杜司云不禁陷入沉思。
“司云。”
杜司云回神,与窗内的初月对上了眼,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最开始疲倦麻木,后来渐渐有了光,如今是那般的明亮,令人痛惜又无奈。
“你回来了。”初月继续开口,身体的虚弱让她说话有气无力,听起来软软糯糯,温柔无害。
杜司云上前,拿出绣楼刚送过来的婚服放在初月膝盖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现般温情脉脉道:“试试吧,看看合不合适。”
初月低头仔细打量这件婚服,常见的红底金绣,栩栩如生的仙鹤好像下一刻就能展翅高飞,遨游天际,她抬手抚过领口的每处祥云,莞尔一笑:“她们费心了。”
杜司云试图再次挽留她:“下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好。”初月应下,杜司云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听她继续道,“丽娘在的那处桃花林我很喜欢,花开时肯定很美,婚礼就放在那里如何,只有你我…”
“初月。”杜司云打断她,看着她的眼睛问:“那日在门外的不是猫,是你对吧,你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