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成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的好几遍,一直也没见姜雅出来,姜家堂屋里亮着灯,有人说话。
贺成走过去,走回来,经过姜家门口,再走到贺家门口,伸手一推,门拴上了。
贺成不禁啧了一声,居然不给他留门。反正这会儿不打算回屋,他索性也懒得叫门,转身继续在这条巷子里晃荡。
等他走到东边巷子口的时候,听见姜家门口说话送客的声音,串门的客人终于走了,可是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姜雅的人影。
正等得焦躁,巷子口踢踢踏踏跑过来一个人,月光下看着像个小孩。等走得近了,对方先认出贺成来,伸着脑袋小声问道:“大成哥?”
是姜丰收,贺成这回认出来了。
他心里一喜,忙说:“是你呀。去哪儿玩了?”
“还真是大成哥,你晚上也出来玩了?”
姜丰收没想到贺成又开口跟他说话了,不过他这会儿心思都在手中的东西上,笑嘻嘻拿高手中的东西笑道:“掏鸟去了,我跟姜大孬合伙,一晚上掏了十二只麻雀,俩人分了,回家烧了吃。”
“这么多?”贺成有点惊奇,借着月光辨认他手里东西,还真是一串用麻绳拴着的麻雀。在他看来,麻雀这东西可没那么好捉,贺成说:“你还怪能的。”
姜丰收咧着嘴笑,胳膊碰了碰贺成问:“大成哥,你平常怎么都不说话呀,你是不是胆子小?”
贺成想了想说:“我就是不爱说话。”
贺成心里有事儿,赶紧转移话题,问道,“你要回家了吗,不是说回家让你二姐给你烧麻雀吃吗。”
姜丰收都没发现怎么就忽然说到他二姐了。姜丰收说:“明天早上再烧,今晚弄干净,明早让二姐做饭的时候埋在锅底下。”
“那你快回去吧,好让你二姐帮你弄。”贺成。
“这得我自己弄,我二姐不敢杀,胆小鬼。”嘴里说着,姜丰收就摇摇手往家走,留下一句,“大成哥,你也回家吧,天黑了你别乱跑。”
贺成看着姜丰收推门进去了,心里盼着小舅子回去好歹提一嘴,也好提醒一下姜雅同学,不然他就该变怨夫了。
又等了会儿,终于看到姜雅的身影走出大门,贺成赶紧跑过去,小声埋怨道:“怎么才来呀,你再不出来,我可就变成望妻石了。”
“行了别贫了。”姜雅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沿着围墙往前走,拐进贺成和贺五奶家之间的小巷子,才在墙角站住了。
“我家里人都在家呢。你一遍一遍吹口哨,我爹都问谁在外头了。”
“你一直不出来,我能不担心吗。”贺成问,“你爹娘没说你什么吧?”
“凭什么说我呀,我长着嘴呢。”姜雅道,“白天的事情其实也不能怪我。”
两人刚说几句话,北边巷子口有个人影晃晃悠悠走过来了,一边还哼着小曲儿。月光这么亮,躲都不好躲,姜雅赶紧拉着贺成沿着墙角往东走,绕着自家那排房子东侧的巷子。
“怎么感觉像是特务接头?”贺成忍不住想笑,四下看了看,见巷子里有几棵树,把姜雅拉到树影下,背靠着树把她揽在怀里,笑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亲两口子,见个面还得偷偷摸摸,要不咱俩干脆私奔算了。”
“私奔,怎么奔?”
贺成记得这年代的电影电视里头,私奔好像还挺流行的,反正不缺这种情节。
他说:“南下,去深城,去羊城,趁着现在,买房子置地,将来我当包租公,你当包租婆。怎么样?”
“你有钱?”姜雅毫不客气地撇撇嘴说,“路费你有吗?还买房子置地呢,你恐怕是不知道,这年代买火车票还得要工作证、介绍信。你要去深城,恐怕还得办边境证。”
贺成啧了一声,他还真不知道。
再说他也就过过嘴瘾算了,入乡随俗,哪能真私奔的,穿越了他也得堂堂正正把媳妇娶回家。
“你要没别的事儿,我得回去了。”姜雅道,姜老大和宋士侠都还没睡,她这还是找借口偷溜出来的。
贺成不乐意,这陌生的时空,他可就只认识姜雅了,就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结果俩人还不能在一块儿,总让人有点孤单的不踏实。
再说了,他回去又得一个人睡凉被窝。
确实已经很晚了,村庄安静下来,姜雅倒没那么多黏糊不舍,说走就走,贺成看着她的身影披着月光,拐过巷子口进去了。
贺成按照姜雅的吩咐,从巷子另一头绕回去,到姜家门口一推门,还拴着呢。他敲了几下,里头没反应,便又用力敲了敲,喊了一声:“开门。”
有脚步声过来,然后门打开了,邵春红从门里探出头来,一看是他,意外了一下:“大哥,怎么是你呀。”
贺成含糊地嗯了一声。邵春红打开一扇门让他进去,又把门栓好。
邵春红挠着头嘀咕道:“得亏我还没睡。我刚才回来时还问了呢,二哥在西屋,说不用留门,我就把门拴上了。”
邵春红的话让贺成很难不怀疑。怎么的,他那么大个大活人没回来,邵春来看不见?这小子可别是昨晚没占着便宜,故意想把他关在外头难为他一下。
“没事,你去睡吧。”贺成道。
贺成进去后一屋子黑灯瞎火,他也没找火柴,摸索着去自己床边坐下,琢磨着是不是得洗脚再睡,昨晚焐了半夜的凉被窝,烫烫脚好歹暖和一些。
可眼下对他来说,洗脚还真不是个简单事儿,他对这家里两眼一抹黑,火柴在哪儿,热水呢,哪个是他的洗脚盆……这么一想,贺成顿时没了洗脚的动力,悻悻往床上一倒,闭上眼便打算再凑合一夜。
他踢掉鞋子,起身解开棉袄,摸索着抖开棉被,刚打算睡觉,忽然刺啦一声,对面床擦亮了一根火柴,邵春来一脸不满地瞪着他。
“吵死了,你能不能小点动静!”邵春来一字一句道。
贺成愣了下,随后不禁一乐。
这句话也太熟悉了,可不就是他昨天晚上冲着邵春来说的。
贺成看了眼邵春来手里的火柴,在“睡觉”和“拿火柴、烧热水、洗脚”之间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懒占了上风,往床上一躺,便打算睡了。
“这么晚回来,弄得家里都不得安宁,你还有脸了?”
邵春来点亮煤油灯,见贺成不理不睬的躺在床上,越看越来气,索性披衣起来,冲贺成质问道:“我问你,你这两天怎么回事,晚上跑出去干啥去了?”
完了又苦口婆心数落道:“大哥啊,我也不想管你,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外头那些人都欺负你是个傻子,你晚上出去乱跑,可别跟旁人学坏了,人家看你傻,再故意坑你。”
贺成没搭理他。可邵春来显然话还挺多的,似乎揪住了他晚归的理,又一再追问他晚上出去干什么,叽叽歪歪的还没完了。
贺成烦了:“关你屁事!”
邵春来脸色一变,他怎么也没料到这傻子居然跟他叫板。贺大成跟他住一个屋,再没人比他更熟悉了,平常就跟那洞里的老鼠似的,见不得人,什么都怕,管你怎么样,管你说什么,也没见他有个反抗的。
昨晚这傻子就敢跟他叫板了,开了个不好的头,这可不能惯着他。恰巧今晚换了贺成晚归,所以邵春来暗下决心,今晚必须给他扳回来。
见贺成躺倒没动静了,邵春来恼羞成怒地动手推他:“哎,贺大成,你骂谁呢,你还敢骂人了,我问你,你今天怎么回事儿?你起来,你给我起来,听到没有,我叫你睡……”
他气急败坏地随手一巴掌,隔着被子抽在贺成后脑勺,伸手就去扯贺成的被子。
贺成这下火了,一脚踹过去,邵春来猝不及防,叫都没来及叫一声,整个人往后倒摔出去。
砰的一声,又一声闷哼,老半天才叫出声来。
贺成一脚踹出去,烦躁地爬起来看,只见邵春来两腿叉开坐在地上,后背靠着他那边的床沿,满脸痛苦表情。
贺成寻思着他那一脚有这么重吗,这小子,虚的他。
贺成可不知道,房间小,床离得近,邵春来肚子上挨了一脚,往后倒下去的时候,后背正好撞在床边坚硬的的木头棱上,然后才抵着床沿跌坐在地上。
他心里本来就带着气,那一脚可没留力气,加上邵春来自身跌倒的重量,抵得邵春来一下子差点没缓过气来,半天才喘着粗气,扯着脖子喊人。
“爹,娘,娘,大哥打我,大哥打我……”
贺成一瞧,得,这是睡不成了。
贺成披着棉袄坐起来,裹紧被子看着邵春来,心说你小子就装吧,几岁了,还告状。
贺成进来时把门拴上了,包兰香和邵保魁听到动静跑过来,急得砰砰拍门,最后还是邵春来强撑着爬起来把门打开。
“娘,大哥他发疯打我……”
包兰香和邵保魁一来,邵春来就更加虚得不行了,也确实脸色惨白,一脸痛苦委屈,马上要死了似的,一口咬定贺成发疯打他。
包兰香和邵保魁一边心疼安抚二儿子,一边更震惊的是傻儿子居然打人。
兄弟俩打架这种事儿,隔壁姜家家常便饭,可在他们家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大成,你、你这孩子,你怎么打你弟呀,你撞鬼了你?”
贺成撩着眼皮子看了看包兰香:“他先打我。”
“胡说,我没打他,他今晚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半夜三更不回家,一回来就发疯闹腾,我叫他别发疯,他就打我……”
邵春来激动地说了半天,贺成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等他说完了,老半天,才慢吞吞来了一句:“他先打我,骂我傻子,打我。”
这一点上,包兰香显然相信二儿子,毕竟大儿子一个傻子,二儿子之前也没欺负过他,一直还对傻子哥哥挺好的。
“胡说,他怎么打你了,打你哪儿了?”包兰香气得质问道,“你这不是坐在床上好好吗,你看你把你弟踢的。”
“他骂我傻子,打我头,打这儿。”贺成十分诚实地回答,还抬手比划了一下后脑勺。
他抬着眼皮子看了看包兰香:“我是傻子,不会说谎。”
包兰香愣怔,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算了算了,还是个孩子,你也别怪他了。”邵保魁说。
邵保魁把邵春来拉过来,带他去堂屋,叫包兰香去拿药酒,包兰香又忙着去烧热水,说要用热毛巾敷一下。
邵春来趴在里屋床上,邵保魁掀起衣裳给他擦药酒,口中叹气道:“春来,说你年青毛糙,你跟他个傻子较什么劲。”
邵春来怄气,本来想报仇,结果还吃了更大的亏。邵春来说:“爹,你整天叫我哄着他、让着他,他明明比我还大好几岁,现在是他欺负我!”
“他一个傻子,你跟他计较能有什么好处,旁人只会说你不对。”
邵春来哼哼唧唧地不服气。
邵保魁低声呵斥道:“他反正是打一辈子光棍,以后就只能跟着你过活,等你结婚成家,他帮你干活挣工分,也不用跟你争家产,房子家产都是你的,所以你哄着他点怎么了?过去你养个长工还得给工钱呢,你给他口饭吃,言语上对他好点儿,别跟他冲突,外头还落个仁义名声。”
邵春来说:“爹,这傻子长得不差,要是他哪天娶上老婆呢?”
“他娶谁呀!”邵保魁瞥了一眼门外,低声说道,“那就不让他娶。”
* * *
贺家半夜的这一场闹剧,第二天一早就传遍了小岭村生产队。
一早晨上工,邵春来就没去,邵保魁跟队长请假时,说邵春来昨晚受伤了,恐怕得几天才能好。
这么一说自然就有人问,邵保魁遮遮掩掩地说,被贺大成踢的。
贺五奶问:“伤那么重啊,你家昨晚上怎么回事,兄弟两个打架了,他俩也能打起来啊?”
住在后排的姜二婶接了一句:“可不是吗,大半夜就听见你家鬼喊鬼叫的,一听就是春来。”
邵保魁说:“可能是大成那孩子……癔症了,春来一直很照顾他哥,他们兄弟两个不打架的。”
包兰香一脸崩溃地跟人讲起昨晚的事情,完了叹气道:“这个小爹,这两天也不知怎么的,动不动就发疯闹腾,也不听话了,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
周围村民们纷纷围过来八卦,有的说贺大成傻归傻,可平常也不是这样啊。
包兰香道:“你不信自己去看看,春来肚子上、后腰上都青了,疼得不敢动弹。”
邵保魁说:“你也别怪他了,大成那孩子毕竟不一样,他发起疯来脑子不清醒,可能也不是故意要打春来。”
这么一说反倒更吓人了。脑子不正常就发疯乱打人,那不比故意打架还可怕。
一个妇女说:“半夜三更跑出去,回来就发疯,别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对对对,这事你还别说,上回我小姑子的婆家嫂子回娘家路上就撞了邪,好好的啥也没因为,到家就闹着要跳井上吊……”
结果这一场田间讨论,眼睁睁地往鬼神的方向狂奔而去,还越说越热闹,越传越邪乎了。
邵保魁于是跟包兰香说,是不是请个“明白人”给贺大成看看。
“请仙姑?”包兰香说,“那怎么行,上边不让搞封建迷信,再说传扬出去,影响也不好。”
邵保魁说:“这一两年也不管那么严了,不兴批|斗,孩子要紧,眼下也不顾得那么多了。”
包兰香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吧,你说的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