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成离开人群,溜溜达达往池塘那边走。
池塘不大,看样子应该是自然形成的,走近些才看到塘边正有个人蹲在那儿。
贺成原本以为这是哪个不讲文明跑这出恭来了,仔细一看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此刻正蹲在塘边土坡上,低着头,手里拿个锄头在刨地。
他也不认识人,寻思反正是个小孩,便好奇地走了过去。只见小孩扒开泥土,从地下刨出一些草根,拿到水边洗了洗,便塞了一根在嘴里嚼。
“你吃吗?喏,给你一根。”姜丰收抬头看看贺成,随手递给他一根。
贺成接过来看了看,洗过的茅根白生生的,酸奶吸管那么粗,一节一节有点像迷你版的甘蔗。贺成试探地放进嘴里一咬,甜津津的,汁水还挺清爽。
于是他就蹲在一边吃,看着姜丰收刨茅根。小孩刨了一大把茅草根,在池水里洗干净,还整理了一下,把上边的须根、枯叶都弄干净了。
“好吃吧?喏,再给你一些。”姜丰收颇有些得意的样子,又地给他一小把,拎着锄头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你自己玩儿吧。”
显然,他把对方当小孩,对方把他当傻子。
姜丰收走出几步又停下,想想不妥,招手叫他:“哎,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一个人还是别在水边了,万一你掉下去淹死。”
这小屁孩儿!贺成站起身赶上他,笑着问了一句:“哎,你叫什么名字?”
“你跟我说话?”姜丰收睁大眼睛,一脸的惊讶,很快又反应过来,更加诧异了,“不对,你不认识我?”
看着对方吃惊的样子,贺成一脸无辜。他真的谁都不认识啊。
不过想到自己现在是个“不说话的傻子”,说得多错的多,他就沉默地没再开口。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我的娘哎,你怎么忽然变得更傻了呀,以前也没傻透气呀?”
贺成:“……”所以你到底是谁?
姜丰收一路上盯着贺成看了又看,两人各自狐疑地走回去。
一群人还坐在田头歇着呢,贺成眼睁睁看着小屁孩儿一溜烟跑钻进人群,挨在姜雅身边坐下了。
想起姜雅说她现在有两个弟弟,难不成,这是他未来的小舅子?
你说这事儿巧的吧。贺成心里不禁失笑。
姜丰收一溜小跑钻进人堆里,跑到姜雅身边,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一屁股就坐下了。
“二姐,我跟你说……”姜丰收一边把手里洗干净的茅根递给姜雅,一边神秘兮兮凑近她说,“贺大傻,他好像真的傻了,傻得不认识人了,他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还问我叫什么。”
姜雅听他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又好笑又想叹气,她咬着茅根瞥了贺成一眼,问道:“他以前没跟你说过话吗?”
“说过啊,他说话少可是也会回应的,他又不是哑巴。他一般只跟很熟的人说话,小时候我还跟他玩来着。”
姜丰收道,“其实吧,我觉得他也不是多傻,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懂的,他心里明白的,他就是非常怕人,跟熟悉的小孩能说话,还教过我做弹弓呢,他还会编蝈蝈笼子,手可巧了。”
“那你叫人家贺大傻?”
“大家不都这么叫吗。”
姜雅意味不明地盯了他一眼,姜丰咬着茅根争辩:“又不是我自己说的。”
贺成站在人群圈外看着姐弟俩互动,姜雅坐在田埂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太阳下显得十分安逸。
她对这突然的穿越倒是适应性良好。
“哎,傻子,你看啥呢?”一个小青年走过来,笑嘻嘻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贺成当然不理他,谨记自己“不说话的傻子”人设,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那小青年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了看,一堆妇女,还以为他看包兰香呢,笑哈哈拍了下他肩膀问:“哎,贺大成,我听说,你上午在家偷鸡蛋吃啊?”
贺成:……艹!
他哪里知道,就这一会儿工夫,他偷鸡蛋吃的光辉事迹差不多已经传遍整个小岭村生产队了。
贺成撩起眼皮瞥了那小青年一眼,转身决定换个地方,一抬头,邵春来跟两个小青年一起过来了。
“刘二虎,你别说我哥,他怕人。”
邵春来走到贺成跟前,一脸关切,哄小孩子的语气询问道,“大哥,你刚才上哪儿去了,你可别乱跑啊,你听话,万一你乱跑出了啥事可怎么办?”
贺成默认把“偷鸡蛋吃”的账算到他头上了,以为是这小子说的,忍不住盯了他一眼。他转身往旁边走开,找一块干净田埂坐下了。
那眼神莫名有点凉飕飕的,邵春来不禁意外了一下,脚下没动。
邵春来稍一停顿,刘二虎他们几个已经跟到贺成面前去了。贺成在地上坐着,几人站着,就围成了一个俯视的小圈。
“贺大傻,你跟我们说说,鸡蛋好吃吗?”几个人还在嘻嘻哈哈。
“哎,你们别耍戏他。我哥怕人,你们别欺负他。”邵春来赶紧跟过来。
“这傻子,你看你看,好像还不高兴了,哈哈哈……”
这几个都是他平日里玩好的死党,什么德性邵春来太清楚了。他拍了拍刘二虎说:“你们别这么说,我哥不傻,我哥真不傻。你们别老耍戏他。”
刘二虎笑道:“贺大成,你看你弟对你真好,整天说你不傻。”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贺成扬起脸,太阳照在脸上,晒得人懒洋洋的,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这几张脸,点点头:“弟弟,好。”
他停了停,又说,“弟弟,也不傻。”
几个小青年表情一愕,轰然爆发出一阵少心没肺的哄笑。
贺成眯眼看了看邵春来,一句一点头,认真地继续补充道:
“弟弟,也不丑。弟弟,也不矮。”
小青年们愕然一愣,回味过来,不禁拍手跺脚笑得越发放肆了。
哄笑声其他人纷纷往这边看,还有人好奇地问笑什么,听他们一讲,有人就用别有意味的目光往邵春来身上瞟。
客观而论,邵春来长得其实也算不上丑,普通而已。可奈何人比人气死人,往贺成跟前一站,矮半头。
邵春来怎么也笑不出来,嘴角直抽抽。可谁叫他是个好弟弟呢,当着这么多人呢,他却连个反应都不能有。
人群中也有的开始小声议论,说兄弟俩“一个娘胎两层皮”之类的。
在人前,邵春来总是表现得十分维护贺大成,经常把“我哥不傻”挂在嘴边,每次别人提到贺大成他都要一再强调,一再提醒:我哥不傻!你们别把他当傻子!
你看,傻哥哥现在也学会夸他了,弟弟不矮、弟弟不丑……
在一片哄笑声中,邵春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都维持不住了。
这时,队长拎着裤子从西边沟底爬上来,大老远就吆喝着骂道:“娘的,还歇呢?一个个的,干活没有你们歇歇的时间多,还不赶紧干!”
于是社员们拖拖拉拉站起来,拍屁股的拍屁股,找锄头的找锄头,重整队伍继续干活。
砸了一下午土坷垃,半天下来贺成和姜雅连说句悄悄话的机会都没有。西边天空铺上了火烧的晚霞,队伍才披着夕阳收工。
队伍在村口各自散开。拐进自家的那条巷子,两家人又避免不了地相遇了,视而不见各走各的路,反正谁也不理谁。
贺成走到大门口停了停,扭头去看姜雅,谁知这小妮子一点默契都没有,自顾自推门回家了。
姜雅没工夫跟他眉来眼去!她得赶紧回去做饭,一家人还等着吃呢。
姜老大到家后就换了工具出门,去村西的菜园翻地了,预备着要种春菜。姜雅说:“娘,你也去呗,你去帮爹翻地,家里我做饭。”
宋士侠扛起铁锹就跟着姜老大走了。
姜雅淘了半瓢小米、麦仁和掰碎的红薯干,丢进锅里倒上水,便问姜丰产和姜丰收:“你们两个,谁烧锅,谁喂鸡、铲鸡屎,自己选。”
两人一致表示抗议,姜丰收说:“怎么叫我们干?以前不都是你干的吗。”
姜雅说:“对,以前家里这些活儿,都是我和娘干的。也就是说,你们两个已经白吃了这十几年闲饭了,该懂事儿了。正好今天娘去菜园,我一人忙不过来,你俩就从今天开始,以后不干家务就别吃饭。”
兄弟俩吱哇乱叫一通,姜丰产说:“什么叫我们白吃十几年闲饭,我们没干活吗,反正我天天上工、挣工分,我累一天了。”
“我没上工,我没挣工分?我不累吗?”姜雅嗤笑了一声,“凭什么你回家等着吃现成的,手都不伸,我就得刷锅洗碗做给你吃?”
姜丰产说:“这都是女人的活儿,你看谁家男的烧锅倒灶的?”
“凭什么就是女人的活儿,谁规定的?你不吃?还是你手断了?”
姜雅反问三连,拧眉,叉腰,脚底下也开始一下一下地打拍子。
有弟弟就罢了,还有两个,有两个便宜弟弟就罢了,还不能奴役不能使唤,当祖宗伺候着,那要他们何用?对不起,从今儿起,姐不伺候了。
她还就得治治这毛病。
“你们自己想好了,反正我一个人干不过来,你们不干也行,今晚就只喝粥,咸菜都没有!”
姜丰收刚一张嘴,姜雅眼睛一瞪,骂道:“你闭嘴!少拿爹娘来压我,回头爹跟娘要说怎么没菜吃,我就说我忙不过来,你俩不听话不伸手,等会儿我还得喂猪呢。我看爹娘能怎么着我!还有啊,你们俩最好以后一点错都别犯,什么都不用求着我,可千万别落到我手里!”
姜丰收咽了口唾沫,眼珠一转,抢先拿起铁锹就去铲鸡屎了。
农家的鸡都是散养,不把鸡屎铲干净,晚上踩一脚。这小屁孩会算账,喂鸡、铲鸡屎,比烧锅的时间节省多了。
相比姜丰收,十七岁的姜丰产就没那么好治了。姜丰产心里门儿清,反正姜雅也不能把他怎么着,打也打不过他,他敢打赌姜雅不能不炒菜,爹娘和她自己也要吃,爹娘肯定说她。再说了,爹娘平常也没让他们干这些家务活,才不会向着她呢。
“你不干?”姜雅笑了下,手指隔空点点他,“你等着,明天上工我就出去跟村里那些姑娘说,姜丰产在外头嘴甜卖乖又勤快的好青年,其实在家就是个大爷,废物点心,啥也不会,一点儿都不勤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欺负女的,瞧不起女的,将来谁嫁给他谁倒霉。”
“二姐!”姜丰产黑脸大叫。
“尤其那谁,叫什么的来着,今天辫子上绑红头绳的那个?”姜雅笑吟吟看着他,一副你知道我知道的笃定表情,好整以暇道,“人家那么干净漂亮的小姑娘,知道你懒得晚上睡觉不洗脚吗?”
“你!”姜丰产一脸气愤,重重一跺脚,气哼哼去厨房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