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赛最后以二班赢收场,大快人心。
体育竞技的魔力好像就在于顺风顺水地赢没意思,就要看逆风翻盘,就要看绝地反杀。
晁艺柠还沉浸在热血沸腾里,校医在帮司嘉检查摔伤的手肘和膝盖,完了又让她给家长打个电话,说最好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伤到。
司嘉应声,往外拨着司承邺的号码,在听筒传来嘟声的那一秒,医务室的门同时被人礼貌地敲了两下,再从外面推开。
晁艺柠的话随之戛然而止,脸色微变地看向走进来的人,几秒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看了看悠哉哉架着腿的司嘉,红药水还没干,只见她和来人对上一眼,无声但强烈的一眼,两人都没有丝毫本该不熟的感觉,斜了斜额算作打招呼,然后一个递,一个接,司嘉无比自然地拿过那人手里的牛奶,在打电话的间隙用口型朝他道了句谢。
紧接着又眼睁睁地看着陈迟颂抽椅子坐下,就在司嘉旁边,医务室不大,两个人的膝盖险些碰到一块儿。
那时室内不算热的温度,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空气变得干而燥。
直到司嘉打完电话,转向她,“等会不是还有课吗?你先回去吧,顺便帮我请个假,谢啦。”
就这样,一肚子的话堵在喉咙口,那种感觉比吞了苍蝇还难受,心也痒得厉害,但晁艺柠还是硬生生地咽下,腾的站起身,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好好休息,结果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司嘉叫住。
“还要麻烦你跟尤籽杉说一声,这事儿跟她没关系,没人怪她。”
“我明白。”晁艺柠回。
走之前又看了眼靠着椅背的陈迟颂,很懒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门关上之前听到校医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感觉有点中暑。
校医不信,晁艺柠也不信。
这个天怎么可能中暑。
但不信归不信,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校医还是起身去隔间拿药。
医务室就剩了两个人。
司嘉抬头朝陈迟颂撂一眼,又低头,不紧不慢地撕开牛奶盒的薄膜,“怎么是你?”
“看到我很失望?”
“不是。”
“他被你们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
“哦,”慢悠悠地回了这个字,牛奶的浓醇开始在齿间弥漫,不算解渴,但司嘉喜欢,而后是笃定的一记笑,她侧头,眼睛晶亮,“陈迟颂,你又多管了一件闲事。”
医务室在教学楼南侧,朝阳,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婆娑着,陈迟颂闻言缓缓转头看她,光线在那一刹那将他映得特别帅,连说出来的话都变得抓耳:“是不是闲事,我说了算。”
司嘉不置可否地扬眉,刚想收视线,陈迟颂却在这时俯身,将手肘撑到膝盖上,整个身子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靠近,司嘉没防备,下意识地往后靠,涂着药的腿顿时失去支点,有一瞬的心悸,但下一秒脚踝被陈迟颂迅速握住,他掌心的热度覆上来,帮她稳住了身体,却也带来另一种层次的心跳加速。
她哑声质问他干什么。
陈迟颂没看她,垂着眼,不答反问:“是不是很疼?”
司嘉倏地一愣。
所有人都只问她要不要紧,没有人关心她疼不疼。
陈迟颂仍低着头,司嘉亦然,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后脑勺,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句在心底积存了很久的话就快要脱口而出,外面走廊突然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医务室门口,门把手呈下压的态势。
几乎是同一刻回过神,司嘉从陈迟颂手心里抽回自己的腿,轻声说了句不疼,门随之被推开,她先看过去,在视线和门外的人相碰时,谈不上有多意外,花两秒反应,然后平静地叫了声郁阿姨。
郁卉迎走进来,依旧一身都市丽人的打扮,面对她时却没有表露半分以长辈自居的压迫感,笑得温婉,“你爸爸有个会议走不开,阿姨带你去医院好吗?”
说着的时候,习惯使然,她开始打量医务室里的第三个人。
也是那时,陈迟颂抬头,司嘉和他靠得近,在短短半分钟里,她能感觉到身旁的人,从手肘撑膝,到慢慢坐直身体,情绪产生了一种微妙又隐忍的变化,是她从没见过的,眼神里所有的漫不经心收住了,凝视着郁卉迎,连眨都没眨一下。
再到郁卉迎不着痕迹地皱眉,问司嘉:“这位……是你同学吗?”
司嘉点头说是。
气氛莫名到了一个僵持的点,又随着隔间的门咔嚓一声响被打破,校医终于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瓶藿香正气水,看到郁卉迎,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司嘉妈妈,来了啊。”
这一句让郁卉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掩饰地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来接她。”
“好的,是这样,皮外伤我已经帮她都处理过了,你就再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郁卉迎说行。
红药水终于干了。
司嘉放下裤腿,但起身时因为长久的血液不流通而晃了下,被旁边的陈迟颂眼疾手快扶住,他在她耳边说了句小心,司嘉看他,他却被校医招呼过去,耳提面命地听注意事项,直到她跟着郁卉迎离开,陈迟颂才朝窗外她的背影看了一眼。
拿到请假单出学校是三点一刻。
路边绿化带徐徐倒退,虚化成影,司嘉靠坐在副驾驶,歪着脑袋看车窗外,膝盖破皮的灼烧感被车内咝咝冷气吹着,有纾解,但心口被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郁堵着。
郁卉迎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路况,又看一眼她,说:“累的话就先睡会儿,到医院还要二十分钟。”
司嘉没说话,只轻轻地嗯一声。
原以为这样的沉默会心照不宣地持续下去,但五分钟后,又一个十字路口,郁卉迎的声音和“嘀嗒嘀嗒”的转向灯一起传来:“不管你信不信,我事先确实不知道你是承邺的女儿。”
车子拐入一条新修的路,八车道,视野也随之变得宽敞。
“还有,”郁卉迎仍目视着前方,车速不减,“之前有句话忘了和你说……”
“合作愉快。”
四个字,清晰入耳。
司嘉的视线从窗外移回,再转头看向郁卉迎。
迟来的这一句合作愉快,像是寒暄,更像是摊牌。半年前郁卉迎时任Elegance的编辑总监,选用她一个新人拍摄的事还历历在目,那是郁卉迎打入欧美圈的第一枪,是成还是败,无人知晓。好在最后反响热烈,亚洲审美和欧洲审美通过那期杂志封面碰撞得彻底,不被看好的她们以一种黑马的姿态,联手杀进了被老牌时尚集团盘亘已久的海外市场,共创了双赢局面。
但司嘉对此也只是宠辱不惊地笑一笑,说:“郁阿姨,你应该还有印象,签合同之前我问过你投放市场具体有哪些。”
“嗯,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为什么会无条件答应你?”
“你说你缺钱。”
“你信吗?”
“那时候信,现在不信了。”
似乎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句话,司嘉点点头,又淡淡地笑,然后撂话:“因为我妈妈就在芝加哥,我想她能看到。”
恰逢一个红灯,刹车踩到底,郁卉迎偏头,看着司嘉又一次瞥向窗外的侧脸,心口轻微起伏,有种强烈的意识,好像这才是她和眼前这个女孩,抛开利益纠缠,最直面的交锋。她似乎只是在表达一个女儿对妈妈的思念,却又字字敲打着她的神经。
而那位大洋彼岸的旧人,郁卉迎也有所耳闻。
多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曾在国内AA级证券公司身居高位,用自己的资源和人脉帮助司承邺公司成功上市,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却毫发无伤,远走美国,现任一家知名风险投资集团MD。
她办公室桌上的一本金融杂志里就有她。
如此想着,连信号灯变颜色都没注意,直到旁边司嘉云淡风轻地提醒一句“郁阿姨,绿灯了”,思绪才一敛,松油门上路。
连着两天进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在呼吸间充萦,司嘉整个人显得有点恹,拍完片子医生说是轻微软组织损伤,给她重新上了点药。而后郁卉迎去排队缴费,她就坐在候诊大厅的等候椅上,屈着腿,额头抵着膝。
昏昏欲睡之际,听见头顶一道试探的声音:“……司嘉?”
司嘉闻声仰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生,大高个儿,戴着副半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也穿着一件校服,只不过胸口是联高的字样。
那男生在接触到她疑惑的视线后笑了笑说:“你不认识我了?祁颢宇,初中在你隔壁班。”
名字一出,又是两秒的辨认和思忖,司嘉才在记忆深处搜刮出这号人物。
是他啊。
初中时她们那届化学挺天才的一个男生。
而她,好像就侯氏制碱法中碳酸氢钠为什么是沉淀和他争论过一节课。毕竟那时候的她,是作为年级里优等生培养的。
一些久远的泛黄记忆就这样劈头盖脸地砸向她,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细微地动了一下,换来祁颢宇关怀地问:“你的膝盖受伤了?”
思绪被拉回,司嘉以一种不然我来医院干什么的眼神看着他,语气还是淡,不以为意地答:“哦,摔了一跤。”
然后意识到话题既然到了这,她基于礼貌地回问了一句你哪里不舒服。
祁颢宇也坦然,似乎并不觉得跟人打架是件多不光荣的事,把额前的发捋起来给司嘉看。他那儿细长的一道口子,血迹已经干涸,但直视着还是有点触目惊心,然后又怕吓着她似的,连忙放下,随口扯了个别的话题覆盖过去。
司嘉也没多问,随口回应着,在听到祁颢宇问起她现在在附中怎么样时,眉心一瞬即逝地蹙,不答反说:“你变了挺多的。”
权当为自己没认出来找了个借口。
祁颢宇闻言愣了下,又笑了下,顺着她的话承认:“嗯,高一突然窜个子了,也瘦了不少。”
司嘉点头,仍靠着椅背,没有要继续搭话的意思,但没想到祁颢宇又把话题转了回去,“我以为你也会去联高的,我记得你当时过了自主招生的……”
那会儿两人一站一坐,大厅两侧窗口的光斜着打过来,似有若无地在他们中间投下分界线。司嘉听到一半,直接出声打断:“可是我中考裸分上附中也绰绰有余。”
一句话就把祁颢宇堵着了,许久才说:“嗯,附中也挺好的。”
而后在气氛即将冷却时,他朝前走了一步,司嘉觑他,他也不避,从口袋里拿手机:“我好像把你的联系方式搞丢了,方……便吗?”
司嘉听懂了。
她和祁颢宇应该是加过好友的,初中那会儿大家都爱扩列,一个年级一层楼里,说过两句话的都恨不得加上,有时候发条动态,点赞消息的提示音叮叮咚咚地能响半天。
挺幼稚的。
只不过后来毕业再没交集,她就删了大半,至于其中包不包括祁颢宇,她也不清楚。
两秒的沉默后司嘉没说方便还是不方便,只问:“加微信?”
“我都行,看你。”祁颢宇秒答。
司嘉嗯了一声,从兜里掏手机,扫码添加、验证通过一气呵成,在改备注的时候听见不远处一声轻细的喊:“颢宇。”
祁颢宇先给反应,他看过去,回一句:“诶!来了!”
说着收手机,歉疚地朝司嘉笑笑,“应该是到我的号了,我先走了。”
打字的手指顿住,匆匆一眼,司嘉看到不远处诊室门口朝祁颢宇招手的女人,一袭长裙,气质出挑,莫名有点眼熟。也是这一眼,收回的时候,她刚巧瞥到祁颢宇没来得及按灭的手机屏幕。
是一张色差浓烈的照片。
灰败的城堡废墟,付之一炬的油烛,暗红绒布垂落,唯有一抹白,是司嘉穿着当时品牌方提供的一套当季春款丝绸裙,肌肤的光泽和绸缎交相辉映,宛若破茧之蝶,而那期杂志主题就是“新生”。
是新生代的她,也是这个欣欣向荣的新时代。
更巧妙的是,那张照片镜头景深拉得很远,司嘉的脸其实只占了画面的很小一部分,如果不仔细看,大概率是认不出她的。
可就算意识到了隐晦的这一点,司嘉也只是笑一笑。
祁颢宇走了几步,又远远地回头,举着手机朝她晃了晃,是再联系的意思。
这一次,司嘉没有给回应。
入了秋,昼变短。从医院出来,黄昏降临,外边天空绵延着一大片火烧云,熹微的光亮着。
郁卉迎去取车,司嘉就站在路边,目睹途径的人来人往都举起手机,心头微动,也跟着拍了一张,懒于加滤镜,直接往朋友圈一发,没有配文。
没想到最先点赞的是许之窈,她还连着评论两条。一条是说天空漂亮,另一条是问她放学了吗。
司嘉回第二条:【嗯,我早退。】
等两秒,原以为许之窈会八卦点什么,但她没有,只问:【那在不在家?】
司嘉问她怎么了。
许之窈:【买了两盒西柚,你在家的话我拿过来给你啊。】
屏幕照着眼睛,司嘉回了她一个哭唧唧的表情,说自己好像没这个口福。
接下来的内容就从评论区退出,改为私聊了。
许之窈了解情况后说她小时候练过体操,磕碰是家常便饭,给司嘉发了一个快速祛瘀的办法,还让她等着,一会儿上门给她送补品。司嘉也没跟她说谢,就问她什么时候再有live演出,她想看。许之窈反问她是不是还打算包个场,司嘉说是,许之窈就笑了,回她说这事儿你得问陈迟颂。
【他的钱,他的场子。】
许之窈回这么一句。
因为突然被提及的名字,司嘉看着,心口有两秒的起伏,指尖一滑,从和许之窈的聊天界面退了出来,与此同时看到朋友圈入口那儿多出的一个红点。
她点进去,在下一瞬看到熟悉的头像。
一分钟前,陈迟颂给她点了个赞。
临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司嘉让郁卉迎别拐进去了,“里面不好调头。”
郁卉迎也没强求,说行,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司嘉径直推门下车,那时万家灯火开始亮,刚放学的孩子被家长牵着,小情侣腻歪着,都在人行道和她擦肩而过。她一个人,慢悠悠地走,装药的塑料袋在手腕挂着,被晚风吹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司承邺终于开完会了,打电话过来问她的情况。司嘉笑着回他说放心,死不了,那头随之有几秒的静默,而后司承邺叫她小名,一副似要说教,又像是要对她采取温情话术的样子。
司嘉仍笑,刚想要打断的时候,余光不经意瞥到远处路灯下站着的人。
有感应般的,那人也懒洋洋地抬头,昏黄的光线打在他肩身,书包松松垮垮地挂着,垂下的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火星闪烁,烟雾散着,飞蛾在光源处徘徊,细尘同时在下落,他遥遥看过来的一眼,带着浅薄的笑意。
司嘉脚步顿住,电话那头司承邺说了什么懒得听,几秒的情绪波动后心思开始慢放,想到他不久前给她点的赞,想到他微信运动里多出来一倍的步数。
长久的对视后,司嘉把电话挂断,陈迟颂没动,她就朝他走,在相距一米的地方停下,问的第一句是你来多久了。
说这话的同时陈迟颂把烟掐了,他看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家楼下风还挺大。”
“你冷?”
“烟打不着。”
“哦,”司嘉不以为意地点头,“那就少抽点,年纪轻轻的,伤身。”
陈迟颂闻言却像是得了多大的趣,“你管我?”
司嘉耸了耸肩,“随便你怎么想喽。”
紧接着陈迟颂把话还给她,“你不也是?”
“嗯?”
“胆子还挺大。”
司嘉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她在教学楼旁抽烟那事儿。
就像是两人隐而不宣的秘密,此刻被再次提起,司嘉注视着陈迟颂的眼睛问:“那天你为什么想不开?”
上赶着替她受罚。
彼时月上枝头,夜色更浓了。
陈迟颂改为单手插兜,站在背光的地方,眯着眼,像在回忆,而后笑:“因为那天五班班长跟我表白,但我拒绝了,她哭得挺伤心的,我觉得这样对一女孩儿不好。”
司嘉立马接话:“所以你就对我做了件舍己为人的好事?”
“可以这么理解。”
司嘉笑出来,问他这就是学霸的思维么,他说不是,司嘉又问他那是什么。
结果陈迟颂摇头,“说了你也不懂。”
司嘉嘁一声,但不打算跟他再纠缠这个话题,转了话题问他怎么不上晚自习。
“身体不舒服。”他一脸淡定地答。
看来中暑这套说辞屡试不爽,司嘉不置可否地笑,“那你不回家休息,来我这儿干什么?”
陈迟颂听到这话,抬头,和她对上一眼,“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司嘉不明所以,“我该知道什么?”
短暂的四目相对,陈迟颂先低下头,手从裤兜里抽出,掌心摊开,声音有点哑,“你的校牌落在医务室了。”
司嘉也垂眼看过去,随后又朝他走了一步,两人挨得更近,彼此呼吸着,她的指腹从他的掌心划过,有点凉,拿走自己的校牌时,心里也拎清了,慢条斯理地问一句:“陈迟颂,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故意的吧?”
陈迟颂没有回答。
司嘉见状无声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校牌设定参考韩国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