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叙回府后约莫半个时辰,望江楼益气补血的药膳也送到了宣平侯府。
门房细细询问了一番,这才进府禀报苍叙。
得了门房的通禀,他停下刚练到一半的刀法,将刀收入鞘中,去到书房外,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开口:“公子……郡主知道您手受了伤,让望江楼送了药膳来,您看要不我把那些汤汤水水退……”
他越说声音越小,按理来说他不该犯这等错误,但大抵是觉得郡主又不是旁的那些觊觎他们公子美色的狂蜂浪蝶,这才一时不慎被那婢女套了话……总之都怪他粗心大意,唉!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男人清淡的声音响起,不由抬头,却在这时听见他道:“收下吧,从我库房里挑样东西给她送去,权当谢礼。”
苍叙应了声是,从库房里挑了一柄玉如意,送到望江楼时,恰逢崔宝音一行人从楼中出来。
见着那柄玉如意,裴信姝下意识轻声道:“果然传言非虚。”
“什么传言?”崔宝音正登上了马车,闻言转过头看她。
和她还有贺初窈不同,裴信姝长久浸在那些夫人小姐堆里,听来的八卦传闻没有十筐也有八斗。
裴信姝道:“表哥说谢玄奚这人怕麻烦,所以在府中堆了一库房的玉如意,回礼送礼都是这个。起初我还不信,但是你这玉如意……我看着和他送我表哥那柄,没什么两样。”
崔宝音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这样对别人,兴许是真的怕麻烦,但这样对她,一定是因为怕旁人看出他对她有意。她“啧”了一声,谢玄奚的心思实在太好看穿。
对崔宝音的想法一无所知的裴信姝十分欣慰:“你明白就好。”
尽管贺初窈觉得崔宝音对谢玄奚并不算上心,可她却觉得,若是一点心思也没有,崔宝音也就不会让望江楼给他送药膳了。
可谢玄奚的心性手段,哪里是崔宝音能消受得了的。
贺初窈却笑着道:“这么关心我们音音?怎么,现在不是从前和我们针锋相对的时候了是吧?”
裴信姝脸红了红,不服输道:“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况且、况且我从前也没想过和你们针锋相对!”她抬起脸,有些委屈,又有些理直气壮,“分明是你那时候不好!”
“我?”崔宝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问她,“你在胡说什么八道?我怎么可能会有不好!”
她分明人美心善温柔善良大方可爱!好得不能再好了行不行!
“还说呢!你五岁那年,弄坏了我要送给太后的玉兰花簪,我原本见你可爱,不想同你生气,谁知你却趾高气扬,竟然半点不觉得心虚愧疚!”想起往事,裴信姝找回了些底气。
贺初窈不知道这两人之间还有这一段,顿时兴致盎然地站在一旁听起两人理论。
崔宝音也想起来了这件事,她心情微妙地问道:“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太后不喜欢玉兰?”她弯了弯眉眼,笑得温软明艳,“不就是一支玉兰花簪,也值得你记这么多年?我回头送你一匣,你找个机会,给太后娘娘她老人家送去?”
裴信姝被她说得一怔:“太后不喜欢玉兰?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知道这事的人本就不多,我也不过是偶然得知。”崔宝音道。
她那时是在慈宁宫中见着底下宫妃送了一瓶插花过来,太后身边的嬷嬷将花篮里的玉兰摘出去后,才将插花送到太后跟前,由此知道了这事。
后来她想,外头人兴许是不知道,否则嬷嬷就该生气,而不是将花摘出去这么简单了。所以在宫宴上见着裴信姝的玉兰花簪,她也只是想了办法弄坏,却没同她说过缘由。
没想到却被她误会了这么久。
崔宝音冷哼:“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不过是一支簪子!况且我后来不是将自己备下的玉佩给了你,好让你去送给太后?”
她说着,又觉得不对:“你生我的气也就罢了,怎么每回见着阿窈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而且那态度,她觉得也不像是因为阿窈同她玩得好所以迁怒。
贺初窈忽然福至心灵:“莫不是嫉妒我和音音亲近?”
“胡、胡说!”被戳中心事,裴信姝红着脸转身,“我要回去了,不跟你们说了!”
贺初窈却拉住她:“说一说嘛!你说了……我,嗯……我,”她想了半天,承诺道,“你说了我就保证往后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贺初窈神情诚恳,目光真挚,就差指天发誓了。
裴信姝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好吧,我是。”
她从前在春陵,每年回定京都见着崔宝音是一个人,身边没有知交好友,对谁都是一般的冷淡态度,便觉得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的崔宝音就是这样,生得粉雕玉琢,但她不和任何人讲话,有人想讨好她,她也不怎么理。唯独对她不同,甚至主动开口和她说话,问她给太后准备的礼物是不是玉兰花簪。
她从小长在春陵,只觉得自己在这定京城的金玉堆里格格不入,可是被众星捧月,鲜花团簇的小姑娘却主动与她说话,这让她十分地受宠若惊。
虽然那支玉兰花簪后来还是被小姑娘弄坏了。
虽然小姑娘同她说了抱歉,却也看不出来她心里有半点亏欠愧疚的意思。
后来过去了好多年,她终于长成了一位合格的郡主,不会再因为陌生的人事感到不安与惶惑,她可以端庄大方,游刃有余地和许多出身权贵世家的夫人小姐谈天说地,适时地夸赞对方,并且不着痕迹地显露出她远超常人的见识与阅历。而她在这时候最想做的,其实是去到那位琼阳郡主面前,笑意盈盈地问上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可是崔宝音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身边常常跟着一位贺小姐。
她听人说,那是贺家走失十多年的小女儿,才从乡下接回来,不懂礼数,粗鄙不堪。也不知道琼阳郡主怎么会喜欢同她在一处?难道不会被她身上的泥腥味熏到吗?
也有人说琼阳郡主近两年行事越发放荡,怎么能因为见着宁安侯府的小侯爷生得好看,动了春心,便隔三差五地往人家府上送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她又去到处偶遇人家,她难道不会觉得丢人吗?
她终于听不下去,头一回在人前冷了脸,对她们说:“够了!”
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贺初窈。
她难道不比贺初窈好吗?
她越想越觉得崔宝音没眼光,贺初窈也不聪明,既然回了定京,那就要好好学这些人说话做事的方式啊,学好了自然就不会被人议论。也不会连累崔宝音。
她也不想崔宝音每次看她,和看旁人没什么两样。
所以总是与她还有贺初窈针锋相对。
谁知道后来出了丛霁这档子事。
她这才明白,原来崔宝音很好,贺初窈也很好,只有她不太好。
提起旧事,裴信姝越发觉得没脸在这儿待下去,急急忙忙回了马车里,扔下一句“我回去了!”便吩咐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贺初窈回过神来,冲她大喊:“明天记得出来玩!”
没等一会儿,裴信姝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也冲她喊:“记得的!”
贺初窈又朝她招了招手,而后转回身,看见崔宝音坐在马车里,好像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音音,你在想什么?”
崔宝音眨了眨眼:“我在想,怎么从前没看出来裴信姝这么小气?脑袋好像也不怎么灵光的样子。”
她忽然惊恐起来:“她不会以后有了心仪的男子,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也成天对人挑三拣四,指手画脚吧?”
贺初窈瞪圆了眼睛:“那、那也太恐怖了!”
不过很快她又摆了摆手,对崔宝音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看她被丛霁伤得不轻,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再想沾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明日你记得去安远伯府,我同他们府上三姑娘说好了,到时候她带我们一块儿去园子里钓螃蟹。”
“知道了知道了,”崔宝音捏了捏她的脸,“你都说了八百回了,不就是钓螃蟹么?看我明天给你钓一盘,让后厨给你蒸着吃。”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挥手告别后,崔宝音才放下帘子,吩咐车夫驱车往崔家去。
府中管事得了通禀,连忙迎出来:“郡主要回来怎么也不提前吩咐,小的好教下人备了肩舆在府门等候不是?”
崔宝音鼓了鼓腮:“算了吧,我在王府里耍耍威风也就罢了,回了家还摆郡主的架子,让爹娘知道了不得狠狠教训我一顿才怪!祖母呢?”
管事笑道:“老夫人适才正在后山散步,眼下兴许已经回了院子也说不定。”
崔宝音颔首:“知道了,我去看看。对了,”她又想起来一桩事,“月底我的生辰宴,邀客的帖子拟好了吗?”
“早已拟好了,今日正要给各家送去。”
崔宝音默了一会儿,又道:“给宣平侯府的帖子呢?找出来给我吧,我正好有事要寻他,到时候一并给他带过去。”
她想,她还差谢玄奚一句谢呢。
还有,也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