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宝音眼风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贺初窈嘿嘿一笑,赶在她发火前送上一盏燕窝羹:“快喝一口润润嗓子,我在这边听见你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口渴了吧?”
崔宝音气鼓鼓地从她手上接过燕窝羹,隔壁雅间里不断有高高低低的声音传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信姝方才从雅间里出来,而后径直回了定国公府。
到了下午,整座定京城里,该知道丛霁纵火杀妻的人便都知道了。丛霁几次三番到定国公府要找裴信姝,却都吃了个闭门羹。
*******
此事毕竟事关皇家,又牵扯到新科状元,皇帝风闻此事后,便立马下令,着大理寺卿姜直彻查。
姜直到丛府时,便见着丛霁端坐厅中,四周无一人侍立在旁。
“上回见丛状元,还是在积玉池畔琼林宴上,没成想这么快又见着了,还请您移驾,随本官往大理寺走一遭吧。”姜直笑得一团和气,半点看不出来他对这事持着什么样的态度。
丛霁也笑:“随姜大人走一遭当然可以,只是这个中因由,姜大人难道不打算与小臣解释一番?”
姜直愣了一下。
即便早有准备,但他却也属实没想到丛霁能淡然至此,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他捋了捋颔下的山羊须:“个中因由……旁人不清楚,难道丛大人也不清楚?丛大人与老夫一同在朝为官,如今又有缘分落在一桩案子上,丛大人还是别与老夫打什么马虎眼,老实将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你我都乐得轻松不是?”
“虞州白家灭门的事,丛大人难道就没什么话同本官说?”
丛霁这才像明白过来似的,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仍旧像是与自己没什么一般道:“原来是为着这事。白家灭门,那应该去查真正的凶手,姜大人怎么会查到我身上?”
他放松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腹间,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自然,坊间流言四起,我若是姜大人,恐怕也会想第一时间从我身上下手。可姜大人别忘了,丛某学贯古今,满腹经纶,买凶纵火,无异于自毁前程。便是教三岁小儿来取舍利害,也不会犹豫糊涂。我又怎么会自掘坟墓?”
崔宝音带着裴信姝刚踏进丛家,便听见他这番话。
从茶楼回去后,崔宝音便想歇下。却没成想刚用了午膳就听人说裴信姝来了。她原不打算见,但想了想,又觉得裴信姝可怜,于是让人将她放了进来。
裴信姝明显是哭过,一双眼又红又肿,看起来可怜极了。她就用那么一副可怜的样子,巴巴地望着崔宝音:“听说皇伯伯派了大理寺姜大人查这个案子,我想去看看,你、你能不能陪我一块儿去?”
她也不想找崔宝音。
但是她不知道,除了崔宝音,她还能找谁。
找谁她都会觉得,那人会一面宽慰她一面看她的笑话。
但是崔宝音不会。
崔宝音这个人好得坦坦荡荡,坏也坏得光明磊落,有什么话她从来不顾忌,当着谁的面都敢说。
她想,即便被崔宝音当面冷嘲热讽,也比人前受着宽慰,事后却听人耻笑来得好受。
然而崔宝音这人又一贯是吃软不吃硬。若是裴信姝与她呛声倒也罢了,可她没有。
崔宝音原是不想搭理她,但也实在狠不下心来,最后只能烦躁地起身,陪她一道来了这儿,没想到才至庭院里,就听见丛霁的诡辩。
她冷笑一声:“状元郎倒是巧舌如簧,那你说说,不是你贪图富贵,见利忘义,支使凶犯杀人纵火,那又是谁?或者你告诉本郡主,除了你,白家还能挡了谁的路?”
丛霁缓慢抬眼,看见来人,却不再辩驳,只是望着门外形容憔悴的裴信姝苦笑一声:“我以为郡主知我为人,总该信我。”
他生得面如冠玉,眉眼温润得像是一泓春水,说这话时面上带了两分苦色,却没有半分恼怒与恨意,看起来仿似一尊琉璃,透澈干净。
崔宝音立马警惕地转过头看向裴信姝。
裴信姝却无悲无喜道:“信你什么呢?信你没有□□,还是信你没有结发妻子?”
“可我与她并无情意!再者……再者我当初是以为她早已葬身火海,悲痛过后,方才……”
丛霁解释到这里,却见裴信姝已经别过眼去,不再看他。他于是也收了声息,又转过头看向姜直,义正辞严道:
“姜大人没有确切的人证物证,仅凭坊间流言,又或是有心人的一面之词,你当然可以拿我归案,只是我也少不得要问一句,大理寺如此行事,定京城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谁说本官没有人证?”姜直不再与他掰扯,转头吩咐手下将人押上来。
被押到堂上来的是个面盘白净,慈眉善眼的妇人,穿着深紫色缠枝葡萄纹锦缎袄裙,乌黑的发髻间插了一支翠玉簪。
察觉到崔宝音的疑惑,裴信姝小声解释道:“那是丛霁的奶娘。”
每回见着她,虽然态度恭敬,但一谈到丛霁,言语中总以长辈自居。她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妇人。
崔宝音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又听得丛霁道:“姜大人,这是何意?”
“丛大人莫非还不明白?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非要本官讲话说绝?本官在来丛家路上,见着婆子行迹鬼祟,便将她捉下,一问才知,原来这是你丛大人的奶娘,知你东窗事发,怕受牵连,于是便想逃出定京。”
姜直冷声道,“她已将你的罪责交代了清楚。中状元后,你便瞧不上白家一介商贾,又怕和离不成,反倒被白家缠上,坏了你的前程,于是便买凶纵火。后来白柔晴上京,你又故技重施,想在事情没闹大之前将人杀了,以了前尘。”
他摇了摇头,叹道:“丛霁,你好狠的心啊。”
丛霁低下头,望向奶娘,面色悲痛:“你是这么跟姜大人说的吗?枉我还想为你遮掩一二,事到如今我才明了,原来该是长恨人心不如水。”
“公、公子……”一直低垂着头的奶娘终于忍不住抬起头,语气慌张地唤了他一声。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但是已经本能地感到了一丝危险。
丛霁长叹一声: “都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瞒姜大人了。白家灭门之事,虽与我无关,但我却也知情。”
“而罪魁祸首却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奶娘。”他微微垂眼,将往事娓娓道来,“奶娘家中有个女儿,爱慕我多时。她不忍心看女儿一腔深情却得不到回报,于是为了成全女儿,便瞒着我对白家,包括后来上京寻我的白柔晴痛下杀手。而我对此全然不知,一直以为发妻早已葬身火海,万分悲痛之后,才移情琼阳郡主。”
“我也是今早见奶娘神情恍惚,仔细盘问之后,才知道了这桩往事。原想亲自将人押解送到大理寺,却没想到她早卷走了我府上财物私逃……只是我到底不想伤了与她的情分,便未曾声张,只想等下人将她找回来,再做打算……却没想到她竟然倒打一耙,反来污蔑我……”
他闭了闭眼,说到这里,像是已经没有心力再往下说。
奶娘已是涕泗横流:“不……不是这样的!这和民妇没关系啊!还望青天大老爷明查……”
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视作亲儿的公子,在事情败露后赠与她钱财催她离去,竟然是为着这般算计。
“大人,从这妇人的包袱里找到了这个。”正在此时,又有衙役捧着一只盒子上前,交到姜直手中。
崔宝音循声望去,便见姜直打开盒子,里头满匣金银,显然不是一个奶娘能攒下的家私体己。
这显然应了丛霁方才那句“卷走府上财物私逃”。周遭几个衙役望向奶娘的眼神也已经变得鄙夷又轻蔑起来。
崔宝音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姜直正在思索丛霁话里的真实性,猝不及防听见这一声笑,想起来这位活祖宗还在一旁盯着他,顿时汗毛倒竖,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笑什么?”
一道清冽男声忽然从外头响起:“想来是因为丛大人故事讲得精彩,故而惹得郡主发笑。”
众人尽皆抬眼望去,下一瞬便见得庭院前天光倾落处,有人从徐徐松风中走来,身影萧肃。
正是当朝少傅谢玄奚。
待他走得近了,众人才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个侍卫,那侍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厮,一进厅内,小厮便连滚带爬地扑到了丛霁脚边,哭喊着道:“公子救我!”
谢玄奚立在檐下,朝崔宝音拱手唤了声“郡主”,而后看向丛霁:“这小厮昨夜出府,听说是奉了丛大人之名,到桃荫渡码头接令尊令堂入京?”
崔宝音听见他唤自己,轻慢地看了他一眼,又别过脸去,权当没听见。但还是悄悄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丛霁见着他来,面色却倏然冷下去。
若说满朝文武,他最不喜谁,当属谢玄奚无疑。
他与谢玄奚一般年纪,却要寒窗苦读十年,才能在这朝堂之上挣得立锥之地,谢玄奚呢?不过有个好家世,便能做太子少傅。
命运何其不公!
“谢大人既然知道,何必多问?”
谢玄奚温声笑道:“丛大人只消说是或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点更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