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断断续续,一直下到入夜时候。
崔宝音睡前还不高兴地想,明日又不能出门了。谁知第二天醒来,便见得薄纱窗外春光晴好。
她坐起来,望着窗外水洗过的澄澈天色与葳蕤花木,忽然起了出门跑马的兴致,她转过头,看见门外候着的幢幢人影,脆声道:“进来吧。”
待人推了门进来,她又唤寄云:“去找找霓裳坊今春新送来的骑装,一直收在箱子里,也该让它们有见见天日的时候。”
寄云闻言,软声劝道:“昨夜刚下了雨,山间林草丰茂,泥土松软,是正容易打滑的时候呢。奴婢听闻广顺楼新出了几样点心,有龙井米糕,樱桃酥饼,还有玉灌肺。”
崔宝音想了想:“那便去广顺楼看看。”
入得广顺楼,折萱照旧让掌柜的安排了一个雅间。
没等太久,样式精致的点心便送了上来。
崔宝音一样尝了一块:“还行,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在来时路上她已经用过了粥点,这会儿没什么食欲,是以吃个新鲜便就够了。
她说完,又道:“再让掌柜的将这几样点心装上一盒,我们带走。”
几个丫鬟对视一眼,采棠生怕她还想去骑马,急急往嘴里灌了半碗茶,小心问道:“郡主可是要回府?”
崔宝音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言简意赅:“不,进宫。”
她许久没去看望太后了。
慈宁宫里,太后正在与贵妃说话,听宫人禀报郡主入宫来了,她顿时笑着与身边的嬷嬷道:“她这是想起我这个老婆子来了。”
嬷嬷也笑:“郡主素来将您视作亲祖母,便是好些日子不见,她心中也定然是挂念着您的,哪儿能将您忘了?”
听着上首主仆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底下端坐着的嫔妃们也跟着笑起来。
太后又问:“可让人抬了步辇去接她?”
“娘娘放心罢,底下人见着郡主的帖子,可不敢有丝毫怠慢。”
太后这才放下心来,看向底下这月新进宫的美人们,笑意微敛,缓声道:
“进了宫,往后便将宫中当做自家便是,只是在家中时有家中的规矩要守,入了宫也有宫里的规矩得遵,这一点不必我多说,想来你们也都该明白。都下去吧,趁着今日光景好,可让宫人们带你们四处逛逛。”
一众嫔妃于是齐声应是,而后鱼贯退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之中,不过须臾,便又静下来。这静中,又透出一股沉冷的味道,教人连骨头里,也生出寒意来。
正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好似一隙天光垂落,映得整座宫殿都泛出亮光。
“娘娘每年都和新进宫的妃子们说一样的话,怎么都不嫌腻?”
话音落下,崔宝音也提着食盒从殿外走了进来,“宫外一家食楼新出的点心,您尝尝?”
不消宫人招呼,她便已去到太后座前,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点心取出来,一一在桌上摆开。
太后看了这些点心一眼,又看向她:“你既这般问哀家,想来是常到宫里,看哀家也看得腻了。”
“怎么会!”崔宝音扬眉反驳,又在她身前蹲下,将毛茸茸的脑袋卧在她膝上,侧着仰起脸软声道,“我想您都来不及呢!”
太后看着她还像小时候那样,心也软得厉害,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这些年,她常想起自己刚入宫的日子,那时候自然觉得人也新鲜,景也新鲜。所以她总忍不住和头一回来向她请安的新人说一样的话。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若不趁着这时候多看看,再往后便就晚了。
再往后,运气不好的,说不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没得体面不说,恐怕还要祸及家人;运气好的,活得长些,就会像她一样,日复一日地待在这深宫之中,眼见得头顶四四方方的天,几十年下来,连爱恨都消磨了。
好在还有一个宝音,让她能有些许慰藉。
“今日你即便不曾入宫来哀家这儿献殷勤,哀家也是要召你进宫的。”她伸手点了点少女的眉心,“你呀你!”
“你可知,今日除了你,还有谁也进宫了?”
崔宝音摇了摇头,问道:“除了我,还有人进宫了?”
太后并不卖关子:“今日越夫人拖着病体入宫来了。”她叹了口气,“是为了向圣上请旨,将你嫁与她儿。”
崔宝音猛地直起了身子,气得连话都说不明白:“她、她竟敢……”
她咬着唇:“我这就去见陛下。”
“慢着,”太后唤住她,朝桌上的糕点努了努下巴,“把这个给你舅舅带过去罢。”
按理崔宝音该唤陛下一声表舅,然而他与摄政王既是表亲兄弟,又有师生之谊,便觉得这称呼听起来生疏,不如叫舅舅,听起来更顺耳些。
崔宝音俯下身,将脸贴在太后膝上,依恋地蹭了蹭:“等我回来,晌午陪您在慈宁宫用膳。”
她七岁那年,正值祖母病重,父亲彼时正忙着前朝余孽的案子,几乎宿在诏狱,母亲与几位婶母衣不解带地在祖母屋中侍疾,后来太后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事,便让人将她接进了宫里,一住便是半月。
她那时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分明,太后待她,真是与亲孙女也无甚区别了。于是后来回了摄政王府,她也时常记得进宫看望她老人家。
太后听了她的话,笑着颔首:“去罢,我等你。”
崔宝音提着食盒出了慈宁宫,又坐着步辇到了御书房。
内侍总管陆敬福正候在阶前,见着她来,连忙笑着迎了上去:“陛下今日才说起郡主,您许久不曾入宫,今日怎么得空前来?”
他说着,叹了声气,“不巧少傅先您一步,这会儿正在御书房中与陛下议事,郡主不若先回慈宁宫吃盏茶,晚些时候陛下一得了空,咱家便到太后宫中给郡主报信,郡主意下如何?”
他是跟在陛下身边的老人了,心思是一贯的八面玲珑,自然知道今日这位郡主是为何而来。然而知道归知道,他却也不清楚陛下对崔越两家婚事的态度如何,是以只能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好先稳住郡主。
崔宝音定定看着他,良久,却也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怎么好劳烦公公。”她抬眼看向玉阶上门户紧闭的御书房,缓了缓语气,“既然舅舅与少傅在商议正事,我等着便是了。”
御书房里,身着明黄长袍的皇帝正坐在书案后,打量着面前年轻的朝臣。
他太年轻了。
也太温和。
当初摄政王掌权之时,也不过是这般年纪,却已经凭着铁血手腕,杀得朝堂上下无敢不服。
而谢玄奚呢,看起来却像一个初经世事的读书人。
这让他鲜见地怀疑起自己来:选了这么一个人来搅乱局势,究竟是对是错?
他收回思绪,温声开口道:“谢卿来得正好。方才越夫人进宫求见,想请朕为她儿子与琼阳郡主赐婚,谢卿说,这事……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谢玄奚垂首,恭谨答道:“越公子与郡主之事,微臣也略有耳闻。微臣以为,越夫人一片爱子之心固然令人动容,然而请旨赐婚,却也未免有逼迫之嫌。既是逼迫崔家,也是逼迫陛下,”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微臣相信,陛下圣明,心中自有考量。”
皇帝颔首。
崔家是世家,越家又是新贵,他自然不想看到两家结亲。只是越夫人此番进宫,拿的是当年先帝亲赐的令牌,单凭这一点,他便不能轻易回绝了她。
他不欲再谈此事,转而道:“算算时辰,太子此时应当下学了。谢卿也去罢。”
谢玄奚于是应声退下。
出了御书房,他便见得穿着一袭粉青间色长裙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阶下,活像他父亲青花瓷缸里养的那只小锦鲤。
只是和他昨日在定国公府见着她顾盼生辉,明眸善睐的娇纵模样不同,这会儿她正咬着唇,大抵是因为知道了越夫人进宫的事,心生委屈与不安,连眼圈也染上了几分薄红。
到底还是小孩心性。
他面色淡淡地下了玉阶,走到她身旁时,忽地开口:“郡主往后,当稳妥行事。”
崔宝音呼吸一滞,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却顾不上与他理论,只急忙进了御书房,还没开口,便先忍不住落了泪。
倒将皇帝吓了一跳:“是谁欺负了我们宝音不成?”
崔宝音摇了摇头,扁着嘴:“舅舅不会真要将我嫁给越宴吧!”
原来是为着这事。
皇帝好笑地看着她:“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招惹人家的时候就没想过今日?”
提起这事崔宝音便忍不住气:“可我当初明明与他说得好好的。”
她这人一贯是没个长性,今日喜欢谁,便愿意掷千金博一笑,前朝孤本,古玩珍奇,只要那人喜欢,她都愿意费心思去寻;可若是不喜欢了,她便立时弃如敝履,看一眼都懒得。
越宴也知道这一点,曾经指天发誓说过若真到了她厌烦的那一天,他一定好聚好散,绝不多做纠缠。
若早知今日阴沟里翻船,她当初绝不会信了他的鬼话。
直到得了皇帝的允诺,不会答应越夫人的请旨后,崔宝音才终于止住了眼泪。
走出御书房后,她嘴角顿时撇了下来,眼底虽然还闪着盈盈的泪光,但面上的可怜劲儿已经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