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今年的新科探花,宋襟寒。
隔着人群,崔宝音遥遥看了他一眼,而后便听见身后有人歉声道:“……未能夺得魁首,给郡主丢脸了。”
这声音听着耳熟。
她回过头,看见是丛霁。他身前站着裴信姝,两人与她隔了一丛月季的距离。
先前在她面前跟只刺猬似的耀武扬威的裴信姝,这会儿却变得温柔小意起来,语气软得仿佛能滴出水,她十分善解人意地宽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阿霁不必放在心上。”
“也怪我,想着今日毕竟是郡主设宴,若是让他们输得太难看,未免说不过去。却没成想一时轻敌,反倒输了头筹。”丛霁又道。
裴信姝果然大为感动:“我知道,阿霁都是为我着想。他们都知道……若是你让他们输得太难看,他们恐怕要疑心是你得了我的授意,才这般打他们的脸。”
崔宝音终于听不下去,翻了个惊天大白眼,转过头唤采棠折萱:“走了。”又看向贺初窈,略一颔首以表示意。
贺初窈呆呆仰头:“那扇子你不要啦?”
“不要。”崔宝音轻哂,她哪里是想要什么扇子,只不过是不想看裴信姝得意罢了。
没成想丛霁输了诗会,还能为自己找个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裴信姝也是,竟然就这么深信丛霁,半点不疑是他技不如人。
没意思。
她转过身,翩然离去。
袅娜的身影却在将出定国公府时又顿住。
“郡主……怎么了?”
崔宝音闻言,将目光从巷口转角处那抹秋香色的身影上收回来。
她只是想起来,好像她的马车刚到国公府的时候,也看见了那个穿秋香色长裙的妇人。
这么久了,她竟还在这里吗?
不过同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摇了摇头,登上马车:“没什么,走吧。”
回程路上又下起了雨。
长街上行人寥落,车马的行迹也销匿了。崔宝音掀起梧枝绿的帘子一角,望见酒肆楼头插着的旗子垂在雨里,车轮辘辘的声音响起,惊飞栖在路边柳树枝头的黄莺。
“早知道今天下雨,便不出门了。”她捧着脸,闷闷不乐地道。
她实在很不喜欢下雨天。
觉得这种天气有种难言的沉郁阴晦的味道,总让她想起幼时误入冷宫所见的场景:灰蒙蒙的天色里,白头发的宫人坐在石阶上,背后倚着的廊柱红漆已经斑驳,到处是一片沉沉死气。
王府的下人并不知这其中缘由,只以为他们郡主是不喜雨天地上积水,容易脏污衣裙。于是天上一飘雨丝,便极有眼力见地早早在门口备好了悬挂珠帘绣匾,饰有镂金刻花的肩舆,以免赴宴归来的郡主乘着马车到府门前,下地后污了衣裙鞋面。
但这也确实歪打正着地让崔宝音的心情明朗了些。
肩舆行到迟芳馆门前,崔宝音略一抬眼,便见着立在门边,穿一袭玄色圆领袍,护腕束袖,眉眼锋锐的少年。
她微微抬手,示意抬着肩舆的下人停住,而后唤了一声眼前人的名字:“寂周?怎么不进去?”
寂周拱手,语气恭谨道:“属下恐脏了郡主的院子。”他答完,复又表明来意,“去雍州的人出了些岔子。听说郡主想查谢玄奚,属下斗胆,自作主张去了一趟雍州。”
他脊背微弯,低眉垂首,从袖中抽出一卷用油纸包裹的书信,高举过头顶,呈到少女眼前。
采棠上前一步,接过书信,用巾帕仔细擦拭了油纸上的水迹后,方才送到郡主手里。
崔宝音却没急着拆开看,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寂周,她知道他办事稳妥,不然也不会被爹爹留下来护卫她,但却没想到他这么稳妥。
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着寂周的时候。
那是好多年前了。
犹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她陪娘亲去佛寺上香,后来傍晚下山,马车在雪地里陷得很深,车夫小厮们使劲浑身力气也推不动车,只能先去寺庙里借来扫帚和畚箕清扫积雪。
寂周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寒冬腊月里,他只穿了一件打着补丁的单衣,浑身像是在泥里滚过,脏兮兮的。如果是平常时候,崔宝音早就捏着鼻子跑开八丈远了,或者不等她动作,身边伺候的下人也会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时候将他赶走。
但那天下人们都忙着扫雪,她一个人在旁边也觉得无聊,这时候别说是出现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孩,就算是出现一只蚂蚁,她也会有耐心地和它玩一会儿的。
但她不想和寂周玩——他看起来太脏了,于是她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他走近她们,和娘亲说话。
他说他可以帮忙扫雪,前提是希望夫人能支付一定的报酬。因为他的妹妹生了很重的病。
她娘才不忍心让这么小又穿得这么单薄的孩子受这些苦,听说他妹妹生了重病后,又让随行的医士为小女孩看病。
但是已经太迟了。
看见他眼里的光亮瞬时熄灭下来,崔宝音忽然鬼使神差一般,开口叫他:“喂,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转眼好多年过去,当初那个瘦瘦干干的小家伙,竟也长成如今这般挺拔的身量了。
看起来好像比她还高出一个头。
她真心实意地赞叹道:“你长高了好多!”
寂周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瓣,眼里浮出笑意,却还是克制地垂首,而后很轻地应了一声:“是。”
崔宝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油纸包着的一卷书信,没再说什么,只轻轻抬了抬下巴。
肩舆于是再度往前。
直到进了迟芳馆中,仍旧伫立在原地的寂周才终于敢抬起头,回望快要消失在雨帘中的,少女纤细明丽的背影。
待肩舆落到厢房檐下,那边折萱便已经从厨房里端了热气腾腾的姜汤出来。
崔宝音喝了姜汤,便去窗下的贵妃榻上躺着,翻看起寂周呈上来的信报。
洋洋洒洒几千字,翻来覆去全是些溢美之词,诸如“谢氏玄奚少有高才,其人如玉,质性雅澹,神姿高彻”之类云云。
结合他第一天到定京就让人在街上纵马,险些把宋览迴的儿子踩死这件事来看,崔宝音觉得这几千字都是屁话。
不如不看。
她懒懒散散地往后翻了翻,看到最末一页,忽然坐直了身子。
信上写,寂周后来在雍州结识了一位军士,发现这名军士在说起宣平侯世子时,十分敬重与推崇。
他顺着这条线往里深挖,总算挖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却没细废笔墨,只三两句带出两桩旧事,末了,语焉不详地落下一句“世家畏其如疯犬”。
看到这里,崔宝音以手托腮,笑了一下。
难怪说饕餮可爱呢,原来不是眼有重疾,是遇见同类,心生喜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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