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落了半个月的春雨,总算在第二天收歇。
崔宝音在迟芳馆里用过了早膳,就准备出门。
在家里闷了半个月,好容易天晴,一早起来,她便让人送了信去给贺初窈,约她逛街。
折萱立在门边,笑吟吟地道:“朱雀南街的众位掌柜们早就盼着这天,天刚亮便让人送来了近日的新品册子,望郡主能劳驾赏光呢。”
这些掌柜都是崔家的老人,知道郡主从来不在雨天出门,是以今日一见得天晴,便纷纷心神一震,想着郡主这些日子在府中憋闷久了,今日定然要上街,是以不敢有半分懈怠,先是叫人送了册子到摄政王府,又让伙计们擦亮眼睛,务必将铺子拾掇地焕然一新。
他们如此尽心小意,一则自然是因为郡主出身主家,身份尊贵,二则却是因为他们郡主,论行事才学,或许算不得京中闺秀楷模,贵女典范,但若是论吃穿玩乐,那可谓是首屈一指、引领风潮的行家。
“若能得郡主一句好,别说是现在铺子里这些时兴物件,就算是仓库里积了十年的旧货,这下也能一块儿清了,阿弥陀佛上天保佑,郡主今日可一定得大发慈悲啊!”
朱雀南街上,一家临街的脂粉铺子里,穿着杉绿色绣缠枝百合纹镶边长褙子的掌柜,一把纨扇几乎摇得快要起火,她正说到此处,忽然见着一旁柜台上落了点尘埃,于是又连忙扯了绢帕去擦。
她说着,又神情愤愤:“去岁就因为我不在铺子里,才让王荣喜抢了先机,得了郡主青眼,不过半年功夫,便得道升天做了大管事,独当一面,负责起了整个江东的布匹生意,今年说什么我也要死守在这儿,免得教旁人——”
她话未毕,守在外头,扎着双丫髻的女婢便疾步走进铺子里,语气激荡,尾音微微上扬:“掌柜的,郡主的车驾到街头了!”
樊昌梨闻言,立时将绢帕塞给她,又看向从楼上下来的一个圆脸妇人,那妇人对上她的目光,登时便道:“按您的吩咐,已换上了新幌子,那颜色必是这整条街上头一份儿的鲜亮。”
樊昌梨满意地点点头,将熨烫得平整的衣襟郑重其事地整理一番后,又揉了揉脸,方才笑得一团和气,带着众人迎了出去。
马车里,崔宝音还在听贺初窈讲她和徐青弛那八百年都讲不清的陈怨宿仇。
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源于她见贺初窈上了马车,便狂饮三大壶茶,没忍住问了一句她是不是渴死鬼投胎。
然后她才知道,原来在她的马车到贺府之前,贺初窈在门口等她时,竟与隔壁徐尚书家的小儿子徐青弛骂了一场。
再然后贺初窈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将徐青弛从头到脚攻击了一遍,直到现在也没完。
如果能重来,崔宝音发誓,她一定不会多问一个字。
“……有病的我也不是没见过,但像徐青弛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自己在家门口仰天长啸,我不过多看了一眼,他就走过来问我是不是骂了他?”
崔宝音转过头,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忽然心念一动,拉开马车边的锦帘,望见街边林立的店铺,她面上总算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回过头来唤贺初窈:“阿窈。”
“嗯?”贺初窈停下,杏眸如水般望着她,“怎么啦?”
“我们到了。”崔宝音说罢,抬眼便见着眼前的胭脂铺,她于是又唤车夫,“就在这儿停吧。”
见着穿深绿色宋抹,下搭苔绿长裙,外罩一件竹绿满绣织金富贵连年图样大袖衫的郡主下得马车,再抬眼,便是那张比这满眼金碧更为夺目的一张芙蓉面。
待人到了跟前,樊昌梨总算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晕晕乎乎地想,老天爷,郡主这才是满朱雀街,不,满定京城里,头一份儿的鲜亮呢,她楼上那让人紧赶慢赶赶出来的幌子算什么,一堆破烂罢了!
她方要行礼,就被采棠止住:“郡主与贺小姐想上楼坐坐,劳掌柜的着人将近来出的新品送上楼,再沏一壶陈年生普,茶点就上郡主一贯用的几样,近旁不须人伺候,也不要人打扰。”
樊昌梨望着两位贵人已去到松木梯子前的袅娜身影,笑着应了声是。
待两人上了楼,贺初窈早忘了自己和徐青弛的过节,又问起崔宝音和越清宴的事来:“听说昨日越宴去王府门口堵你了?你上次不还说他性子好,长得也好,这回是真喜欢他?”
崔宝音撇了撇嘴:“可惜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我说了下雨天不喜欢出门,他却偏要三天两头写信给我,邀我出门赏雨,真烦人。”
“不说他了。”她低着头,一边认真研看下面人送上来的新品,一边状似不经意般问道,“你听说过谢玄奚这号人物没?”
贺初窈猛地一拍大腿:“怎么没听说过!”
她正要说话,楼下却也传来几道女声,而处于她们话题中心的人物,赫然正是谢玄奚。
崔宝音眨了眨眼,凝神静听她们说话。
贺初窈见状,也适时止住了话头。
“听说谢公子明日就能到,我表妹在信上说,谢公子在雍州时可是掷果盈车的美男子,不过雍州地处偏僻,想来也没几个生得人模人样的……”
“不过我还真有些好奇,他究竟生得何种模样?明日到的话……不如去知同楼定个雅间,一睹少傅风采?”
“知同楼?”
知同楼地处朱雀街上,浣花溪畔,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于她们这些千金小姐而言,并不算得什么好去处,尤其楼下街边,更是做什么的都有,摆摊算卦的,圈地斗鸡的,总之是杂乱无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打听到明日谢玄奚的队伍,就从知同楼下过呢。”
“恐怕没什么好看的,我对此人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个学究做派,素日里只喜欢钻研那些故纸堆,活脱脱一个酸儒文人。”
话语声渐远渐悄,崔宝音蹙着眉捻了一块龙须酥,咬下一小口后,抬起眼睫,似颦非颦,望向贺初窈:“你说。”
贺初窈如梦初醒:“啊?她们都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她忽然盯着崔宝音,幽幽问道,“什么意思,崔音音,你难不成也对谢玄奚有兴趣?”
崔宝音饮茶的动作一顿,下一瞬,她扬起下巴,震声反驳:“开什么玩笑!”她捧着茶盏,软声道,“我不过是偶然听说了这个人,心血来潮问问而已。”
她重又念了一遍谢玄奚这三个字,而后万分嫌弃地撇了撇嘴:“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我怎么会对他有兴趣?”
贺初窈:“……?”
贺初窈不懂,但大为震撼。
好端端地,怎么就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地步了?
她想了想,又问:“那明日谢玄奚到了,你要去看看吗?”
崔宝音轻哼一声:“不去。”
贺初窈有些遗憾:“真的不去吗?”
她还挺想去看看的。但是如果宝音不去的话,她自己一个人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崔宝音见她这样,顿时恨铁不成钢地开口:“你有闲心关注谢玄奚,不如将心思放在裴信姝的春日宴上,赴宴要穿的衣裳选好了吗?”
贺初窈乖巧摇头:“选不出来,索性就不想选了。”
崔宝音盯着她,了然颔首:“所以你准备到时候将所有裙衫写在纸团上,临出门前抓阄,抓到哪件穿哪件?”
贺初窈眼眸忽地亮起来:“还能这样?”
“当然不能!”崔宝音捧住她的脸,神情诚恳,“阿窈,什么懒都偷只会害了你。”
她和裴信姝有过节,阿窈和裴信姝结下的梁子也不小。
她们之间的恩怨真要说起来比一麻袋的草纸连起来还长,捞干地说呢就是裴信姝这个人有问题,嫉妒她人美心善,又看不起贺初窈的身世,从小到大没少针对她们。
当然,也没少在她们手里吃亏。
几人的关系摆在那里,崔宝音说什么也不允许到时候贺初窈随随便便去赴宴。
她大手一挥,将锦容阁的新品全套买下,塞给了贺初窈的贴身丫鬟,又带着贺初窈往霓裳坊去挑选新衣。
——春日宴就在眼前,让绣娘赶工是来不及了。好在霓裳坊这月的新衣还未面世,昨日她们将成衣送到摄政王府后,她给自己选了四套,也顺便给贺初窈选了四套。
“原是说好今日送到贺府上,不过既然我们都出来了,直接去霓裳坊倒也便宜,正好你也看看合不合心意。”
贺初窈被感动得泪眼汪汪:“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音音,你是不是不喜欢谢玄奚?干脆明天我找人去把他暗杀了,怎么样?”
崔宝音心头一哽:“……大可不必!”
知道的都清楚贺家的小女儿幼时流落乡野,这两年才被寻回来,不知道的听了她这话,说不定要以为她从前是落草为寇去了。
崔宝音牵着贺初窈的手,语重心长:“你最近在读什么书?要不先别读了,抽空读读本朝律例吧。”
作者有话要说:贺初窈:“……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