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崖上花

是夜,长眀谷偏殿灯火通明。

大长老天瑞双目血红,一手死死攥着玉简,一手按着胸口,只觉得马上就要背过气去。

他深吸了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询问身边道童:“李逢山回来了吗?”

道童恭敬作揖:“回大长老的话,首席师兄已在太阳落山前回归长眀谷。”

天瑞长老吞咽了下,点点头:“让他现在来偏殿,就说我有事找他。”

道童告退。

天瑞长老食中二指捏紧眉心,再次摊开玉简,看到上面‘屠杀虎骨村人两百二十七名,放生四人,引动三昧真火一次,尸臭绵延三百余里’等字样,依旧是好一阵的头晕目眩。

接到这份紧急报告的时候天瑞长老已经睡下了——他年纪大了,修为又进入瓶颈,这辈子很难再有进境,不如顺应自然,早睡早起,好活到寿终正寝。

谷中诸事繁杂,往来信件无数,要是换了往日,他说不定就先把报告放到一边了,等明日天亮再瞧。

然而自从那李逢山飞升之后,天瑞长老的眼皮就一直在跳,在这人完全不给他台阶下、领了天字级任务离开长眀谷后尤甚。

于是他连夜打开紧急报告,在玉简上看到李逢山天字级任务的完成情况。

——不是他自己递交的那种门派内部报告,而是凡人参上的诉状,说李逢山滥杀无辜,字字泣血。

天字级任务内容:调查虎骨村人失踪真相。

李逢山的做法:将剩下的虎骨村人屠杀得干干净净,再烧光尸体。

简直就像因为无法解决问题,所以把提出问题的人全部解决了一样。

眼下,周遭村镇的凡人人心惶惶,堵在长眀谷外交部外游行,让他们这些法力超群又‘无恶不作’的修士给个说法。

天瑞长老死死捏着眉心,头痛得要死。

掌门飞升成仙后便不问世事,谷中诸多事宜全部压在他一人身上。

累肯定是累的,但随之而来的荣誉感足矣抵消一切疲乏。

长眀谷从默默无名的小角色,变成今日修仙界的中流砥柱,与他的亲手打理完全脱不开干系,眼看着长眀谷在修仙界的地位蒸蒸日上,结果今日居然出现了这种事情。

当当。

思绪回神,天瑞长老掐了个扩音决:“进。”

进来的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曾经也是现在最得意的首席。

李逢山身穿长眀谷弟子服,背负一把剑,腰系一把剑,全身上下只有腰封上缠了条红线做装饰,左肩上障眼法的痕迹隐约可见。

天瑞长老一时没开口,那将李逢山引进来道童倒是很有眼色,先作了个揖,然后走到外面把门关上了,留殿中师徒二人四目相对。

“……既已回谷,为何不及时找我述职?”

天瑞长老想了很久,最后才决定从这句话作为切入点,他决定给自己这名最得意的弟子一个解释的机会。

李逢山身形一顿。

他是真忘了回谷后还要述职这件事,以前师妹还在的时候,这事通常轮不到他来做,一般是——

停,不要再想了。

李逢山一掀袍脚单膝跪地:“是弟子一时疏忽,请大长老责罚。”

大长老的脸色这才和缓些许。

孺子可教,至少他还认我这个师父。

“我方才接到一份来自凡人的诉状,说你——罢了,”大长老抓起玉简,向李逢山抛来,“你自己看罢。”

李逢山依言接过玉简。

然后才意识到,他不仅忘记了回谷后要及时述职,还忘记了任务完成后需要递交的任务报告。

师妹已死的事实再次击中了李逢山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摸了把肩上琼花的叶子,然后才定下心神,一目十行地审阅玉简上的报告。

报告内容很客观,详述了他的屠村以及烧尸行为,包括尸体的数量,包括他放走的行商数量都对得上。

见他放下玉简,大长老语气威严地问他:“对玉简上所描述的内容,你可有异议?”

李逢山平静道:“弟子没有异议。”

大长老突然火起:“没有异议?屠村烧尸,你都没有异议?!天字级任务的内容是什么来着,给我复述一遍!”

李逢山说:“调查虎骨村人失踪真相。”

大长老怒道:“那你做的又是什么?啊?让没失踪的村人也一同失踪?”

李逢山解释道:“弟子找到了真相。真相是虎骨村中地下暗河中有魔兽尸首,村人饮下稀释魔血后陆续发病,被其亲人藏于地窖以其他尸首喂养。”

大长老并未露出任何意外表情,而是咬紧牙关,劈头盖脸地骂道:“查出真相然后呢!为何不向谷中回报,啊?谁给你的权利妄自定夺虎骨村人的生死?啊?翅膀硬了是不是?仗着自己飞升,无法无天,忘了本了是不是?啊?你把我置于何处?你又把养育你的长眀谷置于何处?”

李逢山的嘴唇动了动。

他本想说,那些魔气入谷的村人早就救不活了,就算我向谷中回报,结果不还是要长老带人下来屠村。

况且被污染的是村子里的水源,根据人在村中的居住时日便能判断出中毒的深浅:我杀的村民早已无药可医,就算回报谷中,最终结果亦是被手刃当场;有四名仅归村数日的行商中毒尚浅,我便给他们喂过清心丸就放走了,我没有滥杀无辜。

他还想说,修士飞升之时所要遭受的天劫强度,往往与该修士手中曾造下的杀孽数量有关,今日我多杀一人,被长老带下去屠村的谷中师弟便少杀一人,日后师弟们渡劫时的天劫不也会少上一分?

无数纷繁冗杂的念头从李逢山脑中呼啸而过,李逢山垂着眸,在玉简的反光上看到大长老眼中不加掩饰的怒火。

信者自信,师兄不需要改变,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他想起师妹曾经这样说。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任凭沉默在偏殿之中肆意蔓延。

鹿遇水抬头看看等待李逢山辩解的大长老,又低头看看准备对大长老的怒火逆来顺受的李逢山。

然后恨铁不成钢地用白色的叶片推了下李逢山的耳垂。

榆木脑袋啊!大长老都给你台阶下了,你怎么这么倔啊!

人长了嘴就是拿来沟通的,你倒是把你脑子里的东西告诉大长老啊!你不说别人哪知道啊!你以为人人都是我吗!

她其实一开始也搞不懂李逢山的脑回路,只能看系统上的原文作对照。不过随着相处的时间久了,就算不看原文的心里描写,她也能把李逢山的思维模式猜出个七八分。

外人总觉得这位龙傲天首席是朵高岭之花,城府深不可测,但其实他思考的东西简单极了,说白了只有两点。

一是修成大道,这个已经达成了;

二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回报那些对他有恩的人。

长眀谷对他有恩吗?有啊,所以他才会不计报酬,接下那么多天字级任务。

眼下的这个任务也是,如果李逢山没有飞升,他依旧会接下任务,但这样的话他可能会因修为不足而无法察觉村人体内魔气,说不得要吃一番苦头方能查出真相。

李逢山根本不在乎吃不吃苦,他只在乎有没有回报长眀谷。

从李逢山提剑杀‘健康’村人的那一瞬间起,鹿遇水就知道肯定会有今天,他完成了天字级任务,却反而给长眀谷添了麻烦。

鹿遇水又叹了口气,总觉得这几天叹的气简直要比这辈子叹的气都多了。

李逢山啊李逢山,上班最重要的不是你为公司干了什么活,而是要让老板知道你为公司干了什么活,老板不知道,就等于你没干活,这点社畜基本常识你怎么都没有啊啊啊——

直到最后,李逢山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大长老眼中的光芒淡去了,抬手召回玉简。

“来人呐,”大长老掐扩音决道,“将李逢山押去禁地面壁!未有我的吩咐不得放人!”

修仙之道境界分明,每层境界间的差距甚至不止十倍。

换句话说,只要李逢山想,他完全可以用一根手指碾死将他押去面壁的同门。

引路的同门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看李逢山走岔了路,只能硬着头皮瑟瑟发抖地提醒他。

“师……师兄,是走这边。”

李逢山颔首。

长眀谷禁地有岔路,李逢山上次进到这里还是为了历劫飞升,这次亦习惯性地向那边走去,没注意到面壁笼与渡劫台不是一个位置。

绕过最后一个狭窄的弯角,面壁笼近在眼前。

说是面壁‘笼’,倒不如说更像个一线天的峡谷,空间不算狭窄,道德经刻满石壁。

禁地虽说是禁地,灵气倒也是极为充沛的,相当适合修炼,以至于鹿遇水一进来就迅速舒展开花叶。

李逢山并未对此时的境地露出任何不满,见她动了下,先是摘掉盖在她身上的障眼法,然后手掐剑指,在虎口处划了一道,伸手过来接她。

鹿遇水看着眼前的手指:?

这是让我换个位置住的意思吗,从你肩膀换到你虎口?

鹿遇水有点犹豫。

她不太确定,像她这种‘灵智未开’的小白花,在吸了李逢山几口仙血后,究竟是应该表现得能听懂李逢山的话,还是应该继续装傻。

也就只僵持了几秒钟,李逢山不再坚持,而是主动将肩上的伤口挖开。

他还记得她的根怕痒,便特意多挖了些自己的血肉,生怕不小心碰到她。

别啊祖宗!

吓得鹿遇水直接抽出根茎给李逢山递过去了。

然后被顺利移植到李逢山的虎口。

换了个位置,鹿遇水又被迫呛了几口李逢山灵力充沛的血,外加上面壁笼本就位于深山,极为适合植物修炼,害得她这朵小白花一不小心就觉醒了木灵根。

鹿遇水:……

妈呀,再这样下去,我可能真要化形了。

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