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遇水知道这件事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按照她对李逢山的了解,这人倔是倔了点,但责任心重,既然大长老已经在众人面前放出话来,要他去关禁闭,李逢山多半会乖乖遵从,而不是出言反抗。只不过因为天字级任务通常相当紧急,李逢山在斟酌过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以师门任务优先,关禁闭这件事可以容后再说。
但是大殿里的其他人显然不这么看:长眀谷辛辛苦苦培育出的弟子飞升成功,不去仙界报道不说,还打着长眀谷的旗号四处闯祸,又仗着是大长老面前的红人,哪怕犯了这么大的错,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个禁闭盖过,结果这人还不领情,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拿走天字令牌,就好像长眀谷若是离了他这位首席,连能接下天字任务的人物都没有了。
简直是在挑衅。
李逢山不善言辞,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
换做以前,换做她还活着的时候,鹿遇水确定这时候她应该还留在殿中,向大长老解释李逢山的思路,并约定好回来关禁闭的归期,以安抚殿内的其他长老。
可是她已经死了……某种意义上。
这幅小白花的身体没法给他收拾烂摊子,没法给他在中间牵线,只能眼看着李逢山像一头不可控的倔驴般冲出大殿。
哎,真倔。
既不说清楚,又不给长老面子,说不定他们一会儿就得在大长老那边再参你一本。
就在鹿遇水为李逢山的前途感到担忧的同时,李逢山手掐剑指,直接御剑拔地而起,飞上天空。
啊啊啊啊啊你在犯第二个错误啊——
天字级任务按规定不可独立完成,带几个师弟一起啊!
就算打架的时候帮不上忙,让他们在中间传个消息也行啊!
鹿遇水摇旗呐喊。
只可惜她没嘴,最多只能晃晃叶子。
李逢山倒是在第一时间察觉了她的异动,眉心微颦。
“冷?”李逢山问她。
剑修的御剑速度不止比普通的修士快上几倍,迎面撞开的风力自然也更加强劲,李逢山从未饲养过任何活物,并不清楚琼花的饲养条件,他只能靠猜。
防护罩的确能防止花瓣被吹得零落四散不假,却没有任何保暖作用,李逢山又是上仙之身,不知冷热,以至于小白花似乎被过高的海拔冻得发抖。
“就快到了,”李逢山温暖手指笼住花叶,低声道,“再忍忍。”
天字令牌里没写具体的任务内容,只有一个坐标,随着高度不断下落,鹿遇水很快判断出他们的目的地是上清山。
修仙门派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是外人莫入,所以为了回应凡人的求援,各大门派多半会在凡间设立一个外交部。
上清山脚便是长眀谷外交部所在的据点之一,李逢山唰一声落地,曲起二指当当敲门,也不管里面是否回应,直接推门而入,将天字令牌往账桌上当啷一丢。
鹿遇水透过李逢山的指缝往外看了眼,负责交接的师弟还是那个老熟人社畜。
老熟人名为流韵,金丹期修为,已足足为长眀谷当牛做马七十年,晋升难,退休之日也遥遥无期。
察觉到李逢山气息,流韵慢条斯理地把手里账本合上,放回抽屉里锁好,头也不回地招呼道:“师姐来啦?又和首席师兄一起接天字——”
话只说了半截,流域立刻止住话头。
哎呀,怎么就这么顺口呢。
遇水师姐香消玉殒这事吧,在修仙界已经传出了无数个版本,其中不乏一些和首席师兄因爱生恨后相爱相杀的剧情。
流韵几乎从未参与过他们的八卦——他在外交部干了多少年,就和遇水师姐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二人几乎在他这处包揽了所有的天字级任务。
流韵见过化神期修士无数,大多眼高于顶,完全不把他这种金丹期修士放在眼里,对他呼来喝去。
可遇水师姐却从未这样做过。
每次与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四目相对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一种无言的尊重。
遇水师姐从不在乎他的修为高低,而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平等的人来相处。
所以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首席师兄面前提起遇水师姐。
“呃——”
李逢山倒是没什么反应,只略一摇头:“无碍。把任务情报给我。”
流韵点头称是,拿起天字令牌去机密匣子里找对应情报,顺便觑了眼李逢山如常的脸色。
也不知道失去遇水师姐后,现在的首席师兄是什么样的心情。
“在这里,”流韵用令牌刷开机密匣子,拿出里面的玉简交给李逢山,“地点就在上清山虎骨村,离这里很近。首席师兄一路赶来很累了吧,要不要先在驿站歇歇脚?”
李逢山低头审视玉简内容,没有半点反应。
好半天才缓过神,低声道了句‘不必’,转头就走。
收拾桌子的时候流韵想,他知道首席师兄刚才不是故意不回他话。
他只是在像往常那般,等遇水师姐替他寒暄。
鹿遇水倒是没察觉流韵那千回百转的小心思,她正忙着看李逢山手里的玉简。
不愧是天字级任务,光是任务背景就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一个月前,有满身是血的行商闯进官府,声称在虎骨村里见到了杀人如麻的魔物。凡人朝廷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以为是附近山贼作祟,于是派了朝廷命官前去走访。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才发现,虎骨村人比起数月之前少了近半,村长声称,这些人都是不顾村规,私自闯进村子北边的树林,惹怒了山神,方才一去不复返。
朝廷命官也不是没考虑村人杀人越货的可能性,然而此处却看不到哪怕一具尸体留下的痕迹,义庄的停尸床上干干净净。朝廷命官觉得奇怪,试图传唤那行商讨论此事,结果行人却早在数日前自缢于家中。
这任务一开始只是玄级,结果栽进去足足两队金丹修士。
然后被提为地级,又一队元婴期修士在虎骨村下落不明。
看过玉简,鹿遇水心中已经大致有了几个方向的猜想,只剩下逐个验证。
“师妹,你怎么看?”李逢山问她。
回应李逢山早已成为她这两百年锻炼出来的本能,鹿遇水开口答道:我觉得肯定是村人的问题啦。
答完才想起她根本没有口,何来的‘开口’,只有花瓣蠕动了几下。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
鹿遇水用白色的叶片挠了挠头。
亲亲,这边的建议呢,是你早点把我忘了,去仙界过你的龙傲天日子去哈。
就在鹿遇水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李逢山的手指卷上小白花的叶片,低声道:“我觉得虎骨村的村人有问题,你觉得呢?”
没有回音。
御剑术日行千里,不过片刻,二人在虎骨村入口处落地。
鹿遇水喝过李逢山的血,感官比当白月光那时候敏锐得多,甫一落地,立刻察觉到魔气扑面而来。
然而当她沿着魔气指引的方向极目远眺,又什么都没看到。
李逢山向来不喜欢与活生生会说话的人类打交道,若是她还活着的话,多半会主动打头阵,替李逢山找村人搭讪,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情报。
可现在李逢山只有他自己了。
鹿遇水悄悄用叶片摸了摸李逢山的耳垂。
加油啊龙傲天,你早晚会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有村人扛着水桶扁担路过村口,李逢山飞速掐起障眼法,避开村人翻看村内各处的碎石与树木,最后在一处地窖前停下脚步。
左右无人,李逢山手挽剑花,挑开地窖上的门锁。
“是……谁,不是我儿……”
鹿遇水伸着花茎往里看了眼。
然后差点吐出来。
地窖极为狭窄,散发着一股极为难闻的腐烂味道,角落里,有神情枯槁的老人正抱着一块肉大嚼特嚼,看那形状与鲜度,似乎是不久之前切下来的人腿,只是天气太热了,上面已经生出了无数蠕动的蛆虫,又被老人塞进口中。
鹿遇水:哕。
李逢山神情冷漠,一脚将地窖的门重新踢上。
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
虎骨村家家有地窖,家家地窖里藏着刚吃完人肉或正在吃人肉的丧尸,老少皆有,共同点是眼球浑浊,很难辨出除家人之外的其他人。
鹿遇水懂了。
怪不得村里消失了大量的村人,也没有尸体——因为都被丧尸吃光了啊!
说是丧尸,但又没完全失去神志,至少认得出家里人。血缘这种东西很难评,就算变成了怪物,可谁能狠下心杀掉还能叫得出爹妈儿女的亲人呢?
然后是变成丧尸的原因:就像李逢山的血是世上至纯之物那般,魔物的血是世上至浊,没有修为的凡人一旦沾上非死即伤。但如果将魔物之血稀释一下,它便不会再见血封喉,而是成为一种能将凡人转化为丧尸的毒,中毒尚浅的人及时吃些清心丸,把魔气排除后尚可苟命,中毒深的丧尸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条。
至于那些栽进村里没能出来的修士,多半是因为修为不足,没能看出虎骨村人身上的魔气,误将村人当做善人,主动饮下与修士生来犯冲的、蕴含魔气的茶。
死肯定是不会死的,却避免不了一段时间的虚弱期,村人家中又有嗷嗷待哺的丧尸,这群修士的结果当然是……嗯……
鹿遇水无意识地用叶片划了下李逢山的耳垂。
还记得你那命中注定的宿敌吗,鹿遇水问,他是不是也用稀释魔物血的办法制造丧尸来着?
李逢山听不到她的问话,自然也没法回答。
找吧,找源头,鹿遇水又说,这么多村人大批量地变成丧尸,源头肯定在水里。
虽说李逢山还是没听到她的话,可有两百年的默契在先,二人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跳进了虎骨村正中的那口井中。
然后顺着地下暗河施展水上漂,向上游飞奔。
不多时,果真在尽头看到一只魔物的尸身。
散发着黑气的魔物之血顺流而下,混在虎骨村人赖以为生的井水中,哗啦声响,被打水的村人舀上一桶。
回去的路上,鹿遇水已经开始习惯性地在脑内构思报告的文书:因为有魔物死在虎骨村地下暗河上游,血液污染水源,以至于虎骨村人陆续发病……
想到一半鹿遇水反应过来,不对啊,我都死了,出完任务写文书这活儿轮不到我头上了,我想这玩意干嘛啊!
职业习惯害死人。
为了不再继续构思文书,鹿遇水强迫自己去思考这天字级任务的后续:在李逢山如实向上回报后,长眀谷多半会派几个长得伟光正的长老带弟子出谷,在虎骨村附近举行一场光明正大的驱魔仪式。
驱魔仪式,听起来似乎是将村民体内魔气驱逐的一项活动,然而虎骨村的村民喝了一个多月的魔血,就算尚能保持神志也没救了,结果肯定是被谷中修士以‘为了大义!’之名直接杀死。
只要看到盛大的驱魔仪式,邻村更多的百姓就能安下心来回归正常生活了,谁管虎骨村人死活?
——毕竟凡人皆愚钝。
盘完后续,鹿遇水伸了个懒腰。
不愧是我,死都死了,还能云完成天字级任务,我太棒了。
剩下的就交给谷里长老了,师兄我们走~
李逢山唰地抽剑,却并未像她预估的那般御剑而起。
而是抬脚踹开右手边第一扇门,将内里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健康’村民一剑穿心。
鹿遇水:哎!!
你这人怎么不按流程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