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被李逢山找到之前,鹿遇水就已经很渴了。
植物靠根茎汲取水分,悬崖石缝里贮藏的那点水分简直少得可怜,头顶又有日头暴晒,虽说不至于马上脱水而亡,但干渴的感觉却始终如影随形。
根茎被放到李逢山豁开口子的血肉处,她立刻嗅到一股极为香甜的气味,又解渴又灵力充沛,比她几辈子喝过的任何饮料都更诱人。
她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修仙本就是排除杂质,让体内精气愈发精纯的过程,这也就意味着修道之人的血肉其实和唐僧肉没什么分别。
何况李逢山的血还不是普通的血,而是已然渡劫,被天道所承认的上仙之血。
干渴的滋味更甚。
鹿遇水雪白的根茎微微抖了抖。
我就喝一口,一小口。
鹿遇水这样想着,着了魔似地伸出根茎上的触须。
李逢山并未阻止她的动作,而是两根手指按着皮肉,主动将伤口扒开,用溢血的唐僧肉夹住她的触须。
鹿遇水用力一嘬。
霎时间,极为充沛的灵力奔涌而来,鹿遇水瞪大了不存在的眼睛,一瞬间飘飘欲仙。
就像困囿沙漠的濒死之人被突然放入绿洲,前所未有的饱足感瞬间充盈全身。
不受控制地接连吞咽数口,鹿遇水喘了下,雪白花叶本能地舒展开来,缠上李逢山的手指,根茎亦试图扎得更深。
她在李逢山的轻笑声中猛然回神。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饮过血的根茎已然从纯粹的白色转为隐约的暗红,鹿遇水吓得直接将根茎从血肉里拔出来,有点痛,不过还能忍受,结果下一秒就被李逢山轻柔的拈住了,根茎重新塞回进温暖的伤口。
然后按住伤口表面,不让她再抽出来。
——地府食堂隔壁休息室里的同事说,不理解为什么李逢山执着于她的转世,万一转世成牛羊狗猪该怎么办。
现在她知道答案了。
就算真的变成牛羊狗猪,不管资历有多愚钝,被李逢山这样用自己的血肉滋养,她都可以很快化形,再次成为他的‘师妹’。
鹿遇水竭尽全力遏制住食欲,不肯喝了。
不行啊李逢山,你不该这样的。
你该放下你的执念,去做那万人敬仰的逢山上仙啊。
鹿遇水母胎solo到今天,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却莫名理解了有一些养孩子的家长为什么会愁得一夜白头。
这就相当于,李逢山高考考了个超级漂亮的分数,被名牌大学录取,升学宴办得隆重又盛大,结果眼看着开学了,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去报道。
愁,真愁。
李逢山血肉的诱人程度半分不减,鹿遇水却彻底没了胃口。
见她不肯再喝,李逢山眼角微弯,手指依旧与她的叶片彼此纠缠。
鹿遇水读得懂那个表情,说明李逢山现在的心情相当不错。
“这便走了,”李逢山低声说,“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鹿遇水心说我只是朵没嘴巴没舌头的花啊,你指望我回你什么。
李逢山也很快意识到这点,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很浅,像初霁的霜雪。
御剑术拔地而起,鹿遇水被狂风吹得左摇右摆,下一秒,一个防护罩丢到她身上,隔绝了天际凛冽的寒风。
食仙人血肉坏处多多。
其中最大的一个是,小白花实在是过于羸弱,哪怕只是上仙的一滴血,内里蕴含的灵力对她而言也有些过于庞大了。
以至于鹿遇水不得不反复陷入沉眠,以适应灵力对身躯的冲刷改造。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景色。
是长眀谷。
不知道多少次,她与李逢山比肩穿过偌大的宗门广场,在师弟师妹羡艳的目光中走进正殿,向大长老交付任务。
这次的视角倒是不大相同,她现在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下眺望。
然后想到一件事。
为了让大家举手投足都有种谪仙般的气息,长眀谷弟子服被设计为纯白的色泽,那也就意味着,一旦挂了彩,或者佩戴什么装饰品,就会变得非常显眼。
鹿遇水往下眺望的时候,在李逢山的腰封上看到一抹熟悉的红色。
不应当啊?
身为长眀谷首席,李逢山本该以身作则,不佩戴任何饰品才对,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两百年,一直到——
鹿遇水想起来了,从她在仓储司第一次撞到李逢山起,这人的腰封上就已经挂了这玩意。
有点眼熟,哪里来的?
鹿遇水冥思苦想,突然灵光一现。
她不是长眀谷首席,所以也不怎么遵守那些墨不成文的规矩,在遇水剑第一次被师父刻名之后,她就在剑柄上挂了个鲜红的剑穗作装饰。
而现在,剑穗被拆成了数条纤细的红绳,首尾相连,正在李逢山腰上系着。
往李逢山身后看了眼,没猜错,遇水剑的剑柄是空的。
鹿遇水顿时心情复杂。
唉,你这人,我死都死了,你怎么还偷人家东西啊。
与此同时,李逢山踏入长眀谷大殿,原本嘈杂的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鹿遇水第一反应是那张好多人啊的表情包——长眀谷谷规并不严苛,哪怕是每周一次的晨会,也总有长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缺席。
今天不一样,今天人是齐的,所有在长眀谷能说得上话的长老执事全员在场。
最先发难的是身居高位的大长老天瑞:“大胆逆徒!你还好意思回来!”
李逢山执弟子礼,于众长老的目光中不卑不亢地站着,也不吭声。
天瑞长老的目光挪到李逢山肩上,怒气简直更进一层:“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让你渡个劫,你把自己渡疯了吗!啊?”
鹿遇水顶着天瑞长老杀人如麻的视线猛猛点头:大长老说得对啊,我也觉得他现在精神状态不大正常。
见李逢山没什么反应,天瑞长老开始打起了感情牌:“你自己说说,长眀谷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啊?你是我当年亲自挑选进谷的孩子,我从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孩子资质非凡,不日定将成就一番丰功伟业,结果呢,啊?说话!你肩上现在寄宿的是什么!你说话啊!”
李逢山不卑不亢道:“琼花。”
哦——
鹿遇水直到现在才知道她自己的物种,原来是朵琼花。
“我问的是这个吗!”大长老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个度,“它是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李逢山微微侧过头,瞥了眼肩上的小白花。
除了第一口是真的渴了之外,师妹并未继续汲取他的血液。
哪怕是未开灵智的植物也会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但凡嗅到他的味道,都会立刻判断出他的血肉是天下至宝。
也就只有他的师妹,哪怕灵智未开,浑浑噩噩,依旧能为他对抗吸食灵气的本能,宁可自己饿着,也不忍心伤害他。
他以前一直将她的好当做理所当然,直到失去后才——
停下,想太多了,现在不是时候。
李逢山闭了闭眼。
为了寻找她的转世,李逢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跑了六天,可能是太久未曾休息的原因,他居然难得让感性占了上风。
不劳大长老费心点破,它是什么,李逢山可太清楚了。
是他的约定。
也是他的执念。
“……你自己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啊?不及时去仙界报道也就算了,你还扰乱地府秩序,不仅以活人之躯往下面闯,惊扰魂灵,还去人家仓储司偷东西?真是出息了啊,李逢山,长眀谷两百年的教养之恩,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天瑞长老越说越气,啪嗒一声摔了拂尘,眼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眼观鼻鼻观心。
说了没反应,打又打不过,就算这人没去仙界报道,好歹也拥有上仙级别的浑厚内息,就算站着不还手,他可能也摸不到李逢山的半片衣角。
他好歹是长眀谷的大长老,他不想自取其辱。
以前还觉得他这脾性挺好,执念重,一心向道,旁的什么都无法干扰,现在只觉得他是块嚼不烂啃不动的硬骨头。
天瑞长老只能深吸气,接过道童为他捡起的拂尘,重新挂进臂弯,疲惫地摆了摆手。
“罢了,看你现在这幅模样,怕是无法在短期内去仙界报道,”天瑞长老嫌恶地看了眼他染血的肩膀,“那就去禁地闭关罢,关到你清醒为止。”
李逢山虽然不善言辞,却并非不通人事,他听得出大长老话里话外的回护之意。
他闯地府威胁孟婆,去仓储司偷盗轮回镜,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没去仙界领他的职位。
也就是说,他的身份并非某个部门的上仙,而依旧是长眀谷的首席。
长眀谷的人做了坏事,那就要长眀谷来担当,哪怕他做出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大长老依旧将他看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义务与责任彼此对等,长眀谷为他揽下责任,他有义务接受长眀谷下发的惩罚。
反正是与他肩上的小白花在一处,是在禁地,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都没什么分别。
李逢山略一躬身,正想承接下来,却见到平日里发放任务的弟子匆匆闯进大殿。
“大长老!”那弟子也顾不得殿中人数众多,哈啊哈啊地喘着,三两步跑到天瑞长老身边,双手奉上一块天字令牌。
长眀谷的任务有天地玄黄四种,由游走在谷外的弟子进行分类与交接。
天字级任务的情况最为紧急,任务内容也多半九死一生,要是换做往日,天字令牌多半会被直接交付到首席李逢山手中直接完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交给大长老定夺。
李逢山沉吟片刻,向大长老施礼,主动上前两步,接过天字令牌。
然后转身就走。
任凭身后的大长老目眦欲裂。
旁观了一切的鹿遇水叹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