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药了吗?”婉妘看着他,在纸上写下。
他忙写:“上过了,都已好了,你看已结痂了。没什么大碍,习武之人都会有的。”
婉妘抿了抿唇,又想写“你晒黑了”,可觉得太过煽情了些,又忍住了,又问:“买马顺利吗?”
“顺利!除了中间遇到山贼,一切都顺利,马都赶到京城来了,安置在郊外的庄子上。对了,我还给你挑了一匹小白马,等你有空了,可以去瞧瞧的。”
他边写边笑,眉飞色舞,写的字儿也眉飞色舞。
婉妘跟着笑:“什么样的?”
“大概……”他放下笔,站远了些,比了比自己的胸膛处,又快步走回来,“大概这么高,还是匹没长大的小马,毛发顺滑,摸着很舒服。”
他脑子里的词儿太少,没法形容,看着婉妘期待的目光,硬着头皮接着介绍:“牙口也很好,能吃能睡。性子还温和,像你一样……”
婉妘:……
他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打了自己嘴两下,急急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婉妘夺过纸:“我知晓。”
一阵沉默后,季听雪找了个话头:“小马养在郊外的庄子里了,你何时想看,我可以带你去看。”
婉妘没有拒绝,她也想去看看,但真的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
“鄯州好玩吗?”她问。
“还行,那边有很大的草原,天很蓝,到处都是小商户。”季听雪从怀里摸出一沓画纸,“我想让你看看,就画了下来。”
婉妘接过画纸,小心翼翼撑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季听雪脸又红了:“画得很难看吗?”
“不是。”她依旧笑着,脸颊粉扑扑的,“很有特色的画,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季听雪有些小得意:“是吗?”
“嗯。”她指了指画上两只生物,“这是什么?”
“马……”
婉妘又笑了:“画得挺好的。”就是不太像马,像什么呢?她也不知晓,世上应当没有这样的动物。
“我画得不好,有机会你要亲自去看。”
“好。”
季听雪扬起笑颜:“我这段时日出去买马,账都是乱的,徐拯也不肯帮我记,他说你会,让我来请教你。”
“略懂一些,你拿来我看看。”
“都记在纸上,夹在账本里,出门时没带,等晚上我拿来给你看。”
“好。”
似乎是找不到什么话说了,纸放在窗沿上,没人再动过。
婉妘顶着窗缝外炙热赤诚的目光,垂着头,看着纸张上歪歪扭扭的字儿。
她觉得这样有些尴尬,又不想催人走,便找话说:“那往后几日,你还要离开京城吗?”
“暂且不走了,这回拉过来很多马,先卖完了再说。接下来这段时日都不出京了,最多在郊外走动,晚上有空闲过来。”
她没叫他来呀。
婉妘面颊有些发烫,不敢再往下说,又换:“那山贼你们可妥善处置好了,会不会来寻仇?”
“都处置好了。晚回来几日,就是去山上将他们的老巢给绞了,周围也都扫荡了一遍,没见有残余才敢回来的。”
婉妘微微点头:“那你打算……”
“娘子娘子!殿下往这里来了!”
婉妘一怔,骤然回眸,看向门外的人影,强装镇定:“我知晓了。”
“来通传的小侍女说殿下脸色不太好,娘子您注意一些。”
她应了一声,回头看向窗缝外的少年。
少年嘴角还顽强地扬着,眼中的雀跃与欣喜却渐渐消退。
婉妘避开眼,不知如何面对他。
他却镇定,在纸上快速写下“那我先走了”几个大字,便带着纸笔消失在原地。
婉妘不知他去哪儿了,也没心思往外看,整理整理衣衫,往外室走。
刚推开内室的门,便瞧见疾步而来的闻翊,她心中并不慌乱,只是有些凄然,上前缓缓行了礼:“见过殿下。”
闻翊瞥她一眼,浑身上下的那股愤然消散不少,微微将她扶起,淡淡道:“许久没来见你了,路过崔府,便想着进来看看。”
她神情也淡淡的,端了杯茶过去,站在一旁候着,不说话了。
闻翊火气腾得一下又起来:“你就这样不想跟孤说话吗?”
婉妘从容跪下:“婉妘实在不知殿下这话从何说起,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闻翊捏住她的下颚,微微抬起,双眸凝视着她:“你当真不知?”
她眼神并无闪躲:“当真不知。”
“你与徐家老三是何关系?我本不欲闯进内院,可我听人道,你与他常常见面无话不谈。可你面对孤时,要么不置一词,要么婉言相拒。”
婉妘心中微微一怔,神色倒是自若:“不知殿下这话从何听来的?未免也太过好笑了些。且不论我与徐家表兄如同亲兄妹,就说我与他相见,今年也不过两次。崔家与徐家姻亲,若一年连两次都见不到,未免太奇怪了些。”
闻翊脸色稍霁:“那相谈甚欢呢?”
“亲戚坐在一起不说话,难道要当哑巴吗?”婉妘大着胆子反问。
闻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牵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来,拉进怀里:“好,我暂且信你说的,不过,往后我再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了。”
她觉得这话太过无理取闹,不想理会,又不想连累徐拯,只轻轻应了一声。
可闻翊竟以为她是被误会,生气了,在耍小性子。闻翊还从未见过她这样,一点儿也不生气,只觉新鲜,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是我误信他人,别生气了,嗯?”
婉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想躲,又怕被察觉什么。
她的确和徐拯没什么,但和别人有什么。她不敢保证今日若闻翊质问的是她和小公爷,她还能如此镇定。
心慌得厉害,闻翊要抱她,要亲她,她动都不敢动,眼见着那只手已经要朝她衣领处去时,门外又传来唤声。
“殿下,宫中还有事务要处理,得早些回去。”
是随行的嬷嬷,应当是怕他们在房中做出什么,故意出声提醒。
婉妘如蒙大赦,弹跳脱身,退了几步,恭敬道:“殿下若有事要忙,不若早些去,莫要耽搁了行程。”
“好。”闻翊朝她逼近,牵住她的手,“的确也是路过,宫中还有要事,等过两日闲了我再来看你。”
“是。”她垂下眼,佯装自然挣脱,往前走去引路,“我送殿下出门。”
闻翊没有多想,笑了笑,随她一同出了门。
外头有人在,闻翊没再动手动脚过,又叮嘱几句便走了。
看着人出了门没有要回头的样子,婉妘松了好大一口气。扶着门回到内室后,她迫不及待推开后窗,往外探头看了一圈,但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小公爷应当已走了。
她心中盘旋着这一句,颓然落入木椅中。
小公爷应当已走了,是何时走的,有没有听见些什么?
她心里在意得不得了,明明早已约定好只是朋友,为何她会那样在意他的看法。她无法骗自己了,从来不是什么好友,她就是借着好友的名义,绑着小公爷和自己私会。
她甚至无法想象,若今日闻翊发现的是她和小公爷,她该怎么办。她的确是做错了,明知自己与小公爷绝无可能,却不想放过这唯一可以与他相见的机会。
“娘子,你还好吗?”门外春雨在问。
“我无碍。”她缓缓起身,走近多宝格上的观音像,站在它三步之外,远远看着它。
就当他是一尊观音不好吗?为何偏偏不甘心,非要贪图这片刻的欢愉呢?除了这片刻的欢愉,他们还有什么呢?
她伸出指尖,颤颤巍巍往前去,停留在观音前,终是没有触碰。
除了这片刻的欢愉,什么都不会留给他们。
傍晚,她被叫出去喝了碗汤后,便一直坐在木椅上,看着对面的窗。
窗依旧开着,没有关,夕阳斜斜漏进屋里,在地上留下光束。
她就这样一直等,等到天黑,人影从天而降。
两声鸟鸣传来。
她起身,走过去,少年清透的嗓音传来:“为何不关窗,天冷了,当心着凉。”
“嗯。”她鼻子酸得厉害,险些落下泪来,“不是要我看账本吗?”
“对,我都带来了。”少年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往窗缝塞进来,接着推了推窗子,将窗缝缩小了些。
月光也随之暗淡,这是他第一次动这扇窗。
婉妘垂着眼,躲在窗棂映照的阴影下,接过包袱,拿出里面零散的纸张,一张张翻开。纸张上写了日期,还写了数字,她问一句:“这是这一日所花费的银两吗?”
“是,我是到了鄯州要花钱时才想起来要记账的,这上面记得应当都是买马的银子。”
“上面记了两个。”
“噢噢噢。”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吊坠,“那就是买这个坠子时,随手记了一下,不用管的。”
婉妘下意识抬眸,看见那颗像水滴一样的坠子。
“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做的,觉得好看就买下来了,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送给我的?”
季听雪又点儿紧张了:“你不喜欢吗?”
婉妘很久没出声,只盯着手里的账单发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小公爷,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