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听雪愣住。
他不会下棋啊?这个老狐狸应当是知晓的啊?这不是要他出丑吗?
可婉妘已抬眸看过来了,那双杏眼像含了一汪春水一般,亮晶晶的,他哪儿能拒绝得了?稀里糊涂点了头:“好、好……”
“你是要黑子还是白子?”婉妘悄悄看他。
他避开眼,挠了挠头,将束起的发挠乱:“我都行。”
“那你执黑子,我拿白子。”婉妘收回眼,将装黑子的棋匣退了过去。
季听雪只听见声音,余光瞥了一眼,没敢抬眸看,直接伸手去拿,然后……
“对对对对不住……”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
“无妨。”婉妘垂下眼,甚至忘了谦让,落入一子,低声催促,“到你了。”
季听雪的害臊在两三步棋后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抓耳挠腮。他试着转头去寻徐拯的帮助,可那厮眼神不知在看哪儿,总之是没看他。
他硬着头皮又下了几步棋,有些颓然道:“抱歉,我不太会下棋,让你扫兴了。”
婉妘却道:“不碍事的。”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旁边坐着的徐拯早不知何时不见了,也没人发现。
婉妘偷偷抬眸看他,试探道:“你、是哪里不会?”
他虽然觉得臊得慌,但也不是那种自大的人,更何况婉妘愿意与他说话,他高兴还来不及,当即便顺着台阶往下了:“这一步棋为何落在这儿?”
婉妘弯了弯唇,那双小山眉弯得厉害了:“因为你这一步落在这儿,下一步不是落在上方便是落在斜上方,我若落子在这儿,便能将你拦住。”
“原是这样。”季听雪喃喃一声,又指向棋盘另一处,抬眸问,“那倘若我落在此处呢?”
他的手不像他脸皮那样白净细嫩,反而连指头上都带着一些茧,看着的确是认真练过枪剑的。
婉妘只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继续与他讲解。
她讲着,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有时目光会与他的对上,又快速撤开,可又忍不住想看他的反应,又悄悄抬眸去瞧。
他似乎和传闻中的真的不太一样,至少婉妘未从他身上看到任何一丝纨绔放荡之气,反而是一种少年的蓬勃之意,有时眼神看起来还会呆呆的,便又多添了几分可爱。
婉妘无意拿他与旁人比较,可与他相处,实在是比与旁人相处舒服许多。
只是一开始有些害羞,有些不自在,慢慢地,便能畅快直言,不必担忧,不必演戏。
原本是十分轻松美好的一段时光,外头却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娘子!娘子!殿下往这里来了!”
婉妘一惊,心中那点惬意荡然无存。她急忙起身,要收棋盘:“抱歉,你们只能暂且避一避。”
可越急越慌,她将棋子一股脑往棋匣里赶,便有哪些不听话的棋子,越开棋匣落到地上,弹跳好几下。
她要急哭了。
“莫急,我来收。”季听雪弯身拾起地上的棋子,接过她手中的棋匣,有条不紊快速收好,又去将棋盘收起,一并抱着。
此时,徐拯才不慌不忙从外面进来。
婉妘看他一眼,引着两人朝里间走:“这里原是用来午间小憩的,你们暂且在这里避一避,待人走后再出来。”
说罢,她走了出去,将门关上,一转身,看见正要跨入门槛的闻翊。
她走上前,乖顺行礼:“殿下。”
闻翊笑着伸手扶她,手从她小臂滑过,顺势牵住了她的手:“不必多礼,前面刚刚应付完,想着来看看你。”
她手微微挣了挣,轻声道:“殿下,这样于礼不合。”
尤其是,她心仪的人就在里间,仅一墙之隔,即便她此生无法与他表明心意,也不想在他跟前这样。
可闻翊哪里会松手?他一向这样,有权有势久了,谁不这样?
“是在你院子里,并无旁人,更何况父皇那边已有信儿了。说是年底还有些旁的事要办,待明年开春便为我们指婚。”
婉妘脸上挤出一个笑来,不算好看。
但她今日穿的这一身是闻翊派人做了送来的,闻翊怎样看怎样觉得顺眼:“这料子好,衬你,看来还是得叫人多给你做几件。”
她只能赔笑:“多谢殿下。”
“那日你生病了,我未能来探望,一是因公事缠身,二是我直接登门拜访也不好。还是要早些成婚,成婚后,你若有个头疼脑热我也好去看望。”
“多谢殿下。”婉妘始终只有这一句。
闻翊眉头已有皱起的迹象,忽而想到生辰礼,忽而想到上一世,态度又软和下来:“我送来的玉观音你可瞧见了?还喜欢吗?”
“侍女们已送过来了,摆放在正厅里,我很喜欢,多谢殿下。”
闻翊心中稍稍满意一些。他还记得上一世婉妘就很喜欢玉观音,有一年问他要赏赐,要的便是一尊玉观音。
那尊玉观音被放在未央宫里,婉妘每日里有半日都在对着观音念经。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去了她的寝殿,却被侍女拦住,说是皇后正在诵经不易打断。他气急了,一怒之下冲进内殿,将那尊玉观音摔碎在地。
那是他第一次在婉妘眼中看到憎恶的神色。
他一直无法理解,直至后来,临终之际,不慎听闻最宠爱的妃子和最信任的儿子在身旁密谋之时,他恍然明悟很多。
原来,真正待他真心的真有婉妘一人。
她从来体贴,从不叫他为难,即便是家中有事来求,她也绝不会将私人小事放在国家大事之前。
是他那些年太过冷落她,将她一个人扔在未央宫,不怪她要对神佛抱有念想才能活下去。
闻翊眼中已微微湿润,握住婉妘的手又重了几分:“上回怪我没有叮嘱好嬷嬷,让她莫要口不择言,害你又被逼着做了不愿做的事。”
婉妘无言以对:“多谢殿下。”
“我知晓你不喜欢闷在家中,待过两日,天稍凉爽一些,我再来邀你去泛舟游湖。我若来请,你家中人定不会不许。”
婉妘越来越想不通了,闻翊为何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起身送闻翊出门时,她还特地看了又看,确认他脚下有影子后才略微松了口气。
待送人的春雨回来,她又回到偏厅里,推开了内室的门。
门打开的那一瞬,猝不及防与里面的人对上视线,她一惊,迅速垂下眼,往后退了好几步,轻声道:“招待不周,莫要怪罪。”
两个男人十分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未发生,徐拯出来答话:“这回还未尽兴,下回再来寻妹妹探讨棋艺。”
婉妘垂着眸,又客套两句,目送两人出门。
她看着那个浅绛色的背影,心中难免哀伤。
他只是短暂地在这个笼子待一了一会儿,而自己永远也飞不出去。
季听雪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但他不能回头,不能多言,甚至眼中的难过也只能在离开此处后才敢流露几分。
徐拯早就察觉他的异常,走至一无人之处,小声盘问:“你这可不像是只对她有几个月的情。”
“那依你看,我对她当是何样的情?”
“依你从前咋咋呼呼毛毛躁躁的性子,怎会如此沉得下气来?”
季听雪弯了弯唇,对眼前之人又敬佩两分。
若不是有上一世的记忆,他也只会以为徐拯同他们三个一般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可这老狐狸早就算到了以自己之势之能,不如早早跟了五皇子,等老五有了封地,跟着老五去封地,也能一世无忧。
“我只能与你说,他并非她之良配,你若真心将她当做亲妹,便不能让她嫁给他。”
徐拯朗笑几声:“可若她嫁给他,我徐家作为亲属亦是满门荣耀,我为何要拦?更别说是崔家了。至于良不良配……我徐拯自己都未必能选自己心仪的,更何况是她?且你今日自己也听见了,他对她已算是不错了。不论你到底有何奇遇,妄图已一己之力扭转局势,如同痴人说梦。”
这其中道理季听雪并非不明白,只是难道上苍让他重来一次,还是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跳入火海吗?
“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奋力一搏。”
徐拯看他一眼:“我不会帮你,亦不会拦你,权当做不知此事。”
他抿了抿唇:“如此,我已感激不尽。”
他也没真指望徐拯能帮他,只是试探一句罢了。
只是他也不知该从何入手了,要怪只能怪他小时不肯用功读书,否则至少也能理清朝上秩序,为婉妘想想办法。而如今,也只能一边慢慢想法子,一边去城郊那里摘些野花哄她开心。
上一世,就是因为她喜欢这些花,常有宫人去摘来献上,后来连带整个郊外的野花价值都水涨船高。
可崔家式微,她又逝世后,郊外的那片野花又荒废了,不出十几年,便又被人忘得干干净净。
他死后,便葬在了那儿。他想,她既然这样喜欢这些花,若有魂魄,应当会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