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记酒家,与丰州大多数食肆不同,从门面装潢到墙上挂饰,从食单的菜色到用饭的器具,无不透着细巧雅致,与西北粗犷的风气大大不同。
单是别致便也罢了,若是风沙漫天起,众人常常会起思乡之情。丰州的人,天南海北的,光是驻防的兵马就换了好几拨,家书难达,满腔愁绪,总得寻觅个归处。
“大掌柜。”
小厮卖完了肉回来,往日是没资格往后院来的。今日破例,他恭恭敬敬跪着,挑着话回禀,“照着大掌柜的意思,开的低价,那些人都买了,除了那老婆子和新来的许家娘子也没买。”
“许家大娘子。”段明停下拨弄算珠的动作,指尖在木杆上敲了敲,下意识重复道。
“是……也不是。”小厮吞吞口水,犹豫不决。
“不是?”
段明年不过四十,昨日在城西是笑面迎人,今日在屋里头核账,日头经过窗户纸遮挡,光线没多少落他脸上,竟有几分阴森森的。
话音里是熟悉的阴寒,那人也是下意识一哆嗦,再深吸一口气答道:“不是昨日那位娘子。想来是另一位娘子,听那位贪心的夫人说,好像娇贵得很,吃不得羊肉,连家里煮羊汤都得躲到她家去。”
前院是热热闹闹在迎客,偶有喝大的汉子在高声行酒令,后院绿树阴阴,也有一二莺声燕语,显得这里过分安静,安静得叫人害怕。
那小厮只觉着身上冷冷热热,这会儿额上的汗顺着脸流到了下巴,才等到大掌柜的冷笑。
“许家,是我大意了。也无妨,明日再送些布过去,同她们订些绣样回来。”
“是,小人领命。”
那小厮一直跪着,随着大掌柜的话,下巴的汗终是滴在了石板之上。
许家,炊烟袅袅起。
狄夫人送来了发酵的老面,这东西是真实用。
许抱月也没藏私,决定奢侈一把,做道点心送她。
院子里的麻麻菜是现成的,她去掐了来,洗干净切碎后焯水,再用玉米面和了,搅拌成糊糊状,捏成一个个蔬菜饼。
上锅煎,缺了油,许抱月小心翼翼守着,一一翻面,不多时,香气便出来了。
在堂屋和许蘅若讨论完女工,狄夫人也闻得了香气,整理着衣摆正要告辞,许蘅若瞥一眼灶房,出声留了她,“夫人记挂着我们小辈,妹妹特意做的点心,夫人不留下,岂不是教我们伤心了?”
再强行告辞,也不合规矩,何况大家总记挂着许抱月的身世,需得给她留几分颜面。狄夫人便笑道:“如此,是我厚着面皮了。”
许抱月才端着一碟蔬菜饼过去,便得来了她一顿盛赞,全然不似昨日那般低情商。
她有些适应不过来,但想想不过是个十八线女配,作者在写的时候估计就没用心,搞不好今日是这性格,明日又排了别的戏份。作为一个佛系的读者,她该理解才是。
狄夫人先是好一番客套称赞,等夹了菜饼子一尝,野菜的清香教午食的腻味都解开了。
“二娘子的手,真是巧极了,可是使了什么秘方,竟比从前吃过的还香。”
“就用了院子里长出来的野菜,再用了盐调味,若是有鸡蛋做成蛋饼就好了。”许抱月又示意她蘸蘸那料汁,“我也不晓得夫人的口味,另外用醋、蒜、和辣椒调和的,夫人要是觉着过于清淡了就沾一沾。”
狄夫人依言去试了,更是觉着无比爽口,胃口大开。午食胡乱炖的羊肉,填饱不久的肚子又馋了。
她连着吃了两个,才后知后觉放下筷子。“瞧我一把年纪了,竟也和孩童一样贪嘴,二娘子这手艺,真真是好。”
许蘅若也跟着吃了一个,许抱月这具身体饭量小,中午又吃得饱,这会儿实在是吃不下。
“不过就是些家常菜,夫人慈和,吃着自然喜欢。和我们平安一样,不过就吃了两回,回回都说好吃,比从前吃的都好。”
“那也是小郎君品得出来,哪像我笨嘴拙舌的,光会吃了。”
……
许家头一回正式待客,就这样说说笑笑度过了。
送走了狄夫人,许抱月眼神亮亮望着女主。
饶是许蘅若清清淡淡的神色,也被逗得一笑。
“长姐,你说我手艺好么?”
“算……”
没等她品论一二,许抱月又耸耸肩放弃了。
自己是被狄夫人的马屁拍得不清醒了,能指望女主说出什么高情商的话?
她笑眯眯端走剩余的蔬菜饼,要去后院给小鹅子吃。
至少他吃了能有一顿夸。
后院,小鹅子没闲着,正和一匹马大眼瞪小眼。
许平安正义凛然道:“那是我二姐种的,不是山上无主的沙葱,你不能吃。”
你——指的是白鹤。
它性子不说温驯,也不算是桀骜,但总有几分捉摸不透,大抵是随的主人。
马儿探头越过矮墙,熟练四下嗅嗅。
马主人顾五郎,则是站在一旁,见它当真要去吃,才拍了它一掌,“收敛些。”
白鹤也很委屈:原本就是自家地盘,它往日也是随意觅食的,今日怎么就吃不得了?
顾五郎轻斥,也得哄着它,顺着鬃毛,再和里头炸毛的小郎君说话,“你家还挺热闹的。”
许平安小腰还叉着,对着第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闷声道:“郎君有何贵干?”
顾五郎喜爱和这样思绪外露的人打交道,当即便笑道:“方才下山,顺手将你家的柴火给拎下山了,但又不好高声呼唤你们来取。回过头一想,我辛辛苦苦砍的树,就随意放置在道旁,若是给人顺走了,岂不是白费了我的力气?”
话里话外,皆是在说他砍树、劈柴、送木头的三大功劳。
许平安更是郁郁,只好如实道:“我和二姐去搬回来了,多谢郎君仗义相助。”
柴也送了,话也答了,顾五郎按理该走了罢。
丝丝不合时宜的香气,从石屋溢出,也扰乱了思绪。
肚里装了一锅蘑菇汤的人,不由脱口问道:“你家这么早就做饭了?”
“没有。”许平安头也不回说道。
这样直白,或许能击退寻常人;而顾五郎偏还悠哉悠哉和他对望,两人仿佛三岁稚子,谁也不让谁。
直至许抱月端着香气的来源出现。
顾五郎还算守礼,朝她拱拱手,无言问安。
许抱月也胡乱跟着回礼,心道:这顾五郎的戏份,是不是多了些?算了算了,我一个在流放路上嗝屁的女配还管得了一个男配的事?
“平——”
刚喊了一半,莫名对上了眼神熠熠的顾家小腿,许抱月再瞟着花婆婆家,改了口,“你,肚子饿了么?”
“我不饿。”
“饿了。”
许平安和顾五郎同声说道,说完再面面相觑。
许平安脑门上只差刻一句:我二姐问我肚子,你答什么?
顾五郎亦是镇定,端的是云淡风轻,甚至补一句:“这是什么饼?甚是美味。”
“菜饼子。”大厨许抱月如实道。
“原是如此,怪道如此美味。”顾五郎又道。
如此,再不请他吃一个,都对不住他的两个“美味”。
终归是男女有别,许平安端着碟子,客客气气请他吃一个。
顾五郎比白鹤客气些,若不是他动作快,碟子那几块菜饼,都能叫它那大豁嘴一口吞了。
“见笑了。”
他笑着握住了筷子,再若无其事夹了一块,垂眼细瞧:果真是名副其实的菜饼子,连油水都没有。
再扫一眼许平安,家里连油都没有,难怪他母鸡似的护着。
自己甚是不知礼数。
论罢,顾五郎面上也是一派淡然,将菜饼子送入口中,缓缓嚼着,眉心微皱。
“我二姐手艺很好的……”
或许是见着他皱起的眉头,许平安咕哝着,“午食我们也吃了一锅蘑菇汤,还有几个烤的,可香了。”
闻言,顾五郎舒展了眉结,也没评价菜饼子味道如何,先是戏言道:“如此,想来小郎君还欠我一顿烤蘑菇。”
“你……”
他说这些,是为了说烤蘑菇的事吗?
许平安有苦发不出来。
顾五郎翘起唇角,再夹了一块去蘸酱吃,依旧没有品评。
许平安巴巴望着,他翘起唇角,拱手作礼,一拍白鹤,飞身上马,走了。
走了。
徒留一道清亮的哨声。
许平安苦着一张脸,碟子里只剩两个饼子。他扭头同许抱月诉苦,“二姐,你说他做什么来的?我怎么觉着他就是惦记着家里的粮食。”
许抱月虽也疑惑,但还是安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两个菜饼子。他今日替我们砍了树,也劈了柴,不想还替我们拎下山了。若非亲眼得见,我都不知晓原来柴刀也是能劈柴的呢?”
“噢。”
许平安闷闷道。这话,很是耳熟。方才,顾五郎也是这样说的。
二姐,可真是知恩图报的人。
顾五郎也太厚颜了些!
一样的话说来,二人得了截然不同的评议,顾五郎再得了一顿嫌弃。
他全然不顾,策马回了家,正巧府里送了霍大厨出来。
管事的也是讪讪笑着,更是鞠躬致歉,“这佛诞刚过,我想着主子该用些荤腥,这办错了差事不要紧,幸而没连累了您。”
霍大厨也是连连拱手,一个劲地把责任揽自己身上,“老朽和您想一处去了。我旁的手艺不精,唯独这炙羊肉拿得出手,老夫人诚心礼佛,我又不会做素菜,实在是老朽无用。”
二人真真假假说着场面话,待人走远了,顾五郎才从巷口出来,径直问道:“今日府里可来了客?”
管事的忙去牵了马,回禀道:“只有段家送了些东西过来。”
顾五郎当即了然,随口问道:“往年宁川的小白杏不是大兄让人捎回来的吗?”
管事的道:“往年是由大公子的人送的,今年听说段家同人另开了路,走那近些。奴才瞧着是新鲜不少,连老夫人都夸他有心了。”
啧。
午后也没少吃那白杏,眼下,顾望津忽而觉着牙酸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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