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哥儿,正是大兄膝下的小郎君,虽是名义上的长子,却是个随侍的丫鬟生的。
顾家数代人都久经沙场,于门第并不像京里头那般看重,有几位族叔更是娶了农户女。
“容哥儿他娘,要是个农户女,便也罢了。”
祖孙是心有灵犀,都想起了容哥儿的身世来,老夫人扶着桌沿,喟叹连连,“你说我们顾家,虽也也不能封侯拜相去,到底是一方守将,忠于陛下,忠于朝廷,这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她何苦使那些个下作的手段来?”
顾五郎瞧祖母又想着往事伤怀,连连舀了热汤,劝道:“世人皆知边关苦寒,京里头刚开蒙的孩童都会念‘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1]。丰州,确实是苦了些……”
“苦什么?春来天暖,雪水一融,牧草都长了起来,和绿洲似的。再说了,我老婆子待得,偏她一个从掖庭出来的宫女待不得?”
老夫人勃然大怒,迎上了金孙澄澈如雪峰的笑意,尚且记得五郎还未行冠礼,实在不好说这些污糟事。
她又叹了口气,再说后院与前程相牵扯的事。
“我与你父亲商议过,不管是大郎有意,还是教人算计了去,可人到底是赏了下来,若她安分守己,来日府里何愁没有她的地位?这些年,我强撑着一把老骨头不肯走,也是为了你们的缘故。前些年,边境不安,家眷都留不得,如今,这个家,多多少少也算是聚了起来。成家一事,牵涉了太多,你也别急,多看看丰州城的土地,无数将士守下来的,可比京里头有意思。”
“是,孙儿也是这样想的,丰州广袤,这大漠风光,总也看不尽。明日您可别悔了,又催着我。”
“瞧瞧,我惯是说不过你的。今早,宁川送来不少小白杏,比京里头的贡品都新鲜。你不爱吃羊肉,可喜爱这果子?”
顾五郎动作一顿,教老夫人又觑着他,笑骂道:“你不喜那羊肉,还装模作样的,真当我老婆子看不出呢?唉,宫里头,讲究食不过三,帝王家不能将自个儿的真心露于人前。咱家没那么大规矩,你不爱吃就不爱吃,不必为了全这孝心勉强自己。”
终究是瞒不过,顾五郎便也讨巧道:“早知如此,昨日孙儿就该板起脸来,何苦还费了腰包赏那厨子一串钱,想想心肝都疼。”
他再将汤吹了吹,亲自服侍着用,才教老人家停歇下来。
“你今儿是在外头吃了些什么?若是好,也将那人招进府来。”
望着孙子黑白分明的手腕,老夫人又苦心劝着。
“吃了两个馕,京城里的总是切成小块,不似这样随性。我吃着新鲜,倒也爱吃这个。”
半真半假,也总算是将祖母哄着用过了饭,再陪着说了会闲话,她去小憩,金嬷嬷送他出院子时,四下看了看,又喊住了他,“五郎,若不急着走,可否替奴婢想一想,奴婢遇着了个难事。”
顾五郎本也是没什么要事的,既是祖母的贴身侍女所求,自然是停了脚步。“嬷嬷你说。”
金嬷嬷指着院子里那棵没躲过寒冬的梅树,很是苦恼说道:“刚刚听五郎念着诗,奴婢也想起了这梅树是最受文人称赞的,说什么凌霜傲雪。可也不知怎么了,这些树,往日都是一样地翻土加肥,这棵却莫名黄了叶。”
院墙处,是种了一排梅树。金嬷嬷所说的,正是其中一棵体型略小的,周遭已是过了花期,多多少少正挂着果,绿绿小小的。
顾五郎望着那棵过于显眼的枯树,忽而笑了笑,“或是底下的人糊涂,想着祖母喜爱梅花,一味地讨好主上,挪了一棵原本栽在南边的树来。殊不知那性子教和风熏软了,自然受不住。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再买一棵替上去便是。”
“五郎说的极是。瞧,不过是些琐事,还要劳烦郎君来替奴婢拿主意。”金嬷嬷千恩万谢,跟着送了好几步。
她这样故作糊涂,顾五郎也只能笑而不语。今早,教个小娘子讲苛政猛于虎的戏本;眼下,又教嬷嬷说栽树育人的闲话。幸得他的脑子转得过来,否则可真是糊涂得紧。
临走前,他心绪极佳,也说了句凑趣的话,“祖母虽是住得惯,可府里头终究清净了些,等我去外头寻几册戏本来,到时还请嬷嬷说给她老人家听。”
戏本本人,此刻正挽高了衣袖在砸蒜,剥蒜。
许平安是第二回见了,眼角虽是一抽一抽,但总算没出声打断。
炉灶上的砂壶端坐着,纹丝不动,壶嘴也没吐出白烟。
里头煮的正是蘑菇汤,许抱月也没全切了,剩了几个预备烤着吃,而烧烤的关键就是上头的蒜蓉酱了。
蒜头拿石头砸碎了,再与辣椒碎搅拌均匀,涂抹在蘑菇肚子上。
这会儿,许抱月又想起了铁匠铺。铁锅啊铁锅,身为一个小厨子,一个穿书者,此刻竟然还落魄到没有锅。
许平安在一旁,用那把锃亮的柴刀削几根细小的签子,等会儿用来串蘑菇。
原本许抱月还不放心由他来做。柴是现成的,削碎了也能烧,可手是血肉做的,伤了可难办了。
“二姐,我在京里也不止读书,偶尔会和同窗去西郊打猎呢。”
许平安微微挺着胸膛,试图证明自己不是百无一用的人。
许抱月更是止不住地乐,准了他去干活,“行,你若是会打猎,那下回,我们去铺子里头,看有没有弓箭卖,你射几只大雁,打打牙祭。”
“唉,听顾五郎的说法,只怕我们要许久才能用上刀剑。”
“嘘……”
许抱月连连做了噤声的手势,又招呼他过来把蘑菇串起来烤着,边烤边叮嘱他,“从前,我一直在外头,不晓得你除了‘平安’的名,私下里,长姐他们是唤你作什么。”
“便只有‘平安’。”
许平安握着木棍,幽幽一叹,“母亲说,但盼父亲平安,一家子都平平安安的。”
“嗯。这些我也晓得……”许抱月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悄声道,“你可晓得五郎在婆婆那处的名讳,也是叫这名。我们在山上是听过他的名,可也不知是不是撞了小字。对着外人,你也别急着报,可懂我意思?”
“懂。”许平安点点头。如今,他们还是罪臣之后,便是正主不计较,难保有小人拿来做文章。
“喏,快动一动,快烤焦了。”
许抱月心满意足看着小鹅子,再望望锅里的东西,又给他画饼,“柴也搬了回来,明日,我们去市集,看看是否有人卖肉。丰州是草原,羊肉应当不会很贵的,肉买不起,买几根骨头回来炖汤也是好的。”
许平安正在长身体,是馋肉的。但有人却吃不得肉,想着想着,他又嗤嗤一笑。
“二姐,你在南边时,可也听人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2]”
许抱月为稳住在乡野长大的人设,微微摇头,便听得小鹅子压了声,“我同你说个事,顾五郎,似乎是厌恶吃羊肉的。”
“昂?”
“当真。昨日,他怕我误会,当着我的面吃了一口肉,不过一瞬,就呕了出来。”
“这……”
许抱月略略张大了嘴。书里头,没说这个事。
记下,记下。
万一哪日食店开起来了,她可不能因为一只羊倒闭了。
许平安又窃窃道:“你说他怪不怪,牛羊遍地,他竟吃不得羊肉。”
“怪——”
许抱月刚应下,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打破小厨房的宁静:
“怎么一股糊味?”
许蘅若捧着衣裳出现在门口,见着了姐弟二人交头接耳的,手上的菇糊了都不知。
唉,也是让人不放心。
妹妹虽有几分主意,可总归年幼,离了自己可怎么好?
要不说血浓于水,姐妹二人的心思撞一处去了,在付了余下的二百五文时,许抱月更是摇头叹息:这家,离了自己可真不行。
伙计们赶着牛车将桌椅送了来,再搬了进来,家里总算是有了一点人气。
吃饭时,许抱月也舍不得将滚烫的砂锅直接放在木面上,折了三根树枝垫着,又自言自语道:“家里缺的物件还多着呢。”
“嗯嗯,不过不急,有长姐和二姐在,我也会长大,日子会好起来的。”
许平安郑重道。
许蘅若看了也淡淡笑着,接过妹妹舀来的汤,正喝下第一口,二人又齐齐盯着她。
“怎么了?”
“无事无事。”
姐弟异口同声答。
许平安心道:是我帮着捡的蘑菇,是我寻到的树枝,也是我烧的火呢,二姐可真能干,我也不差。这汤,可真是香极了,肯定比顾五郎那锅好喝。
许抱月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女主您觉着如何?您千娇万贵的,喝了要是满意,我可是要开始和你讲条件了。
你是书里的女主,可我是家里的主呢。
没等许抱月开口,院子里倒是先响起了一声声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注:[1]王之涣《凉州词》
[2]杜甫《自京赴奉先具咏怀五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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