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大湾镇上的房产若是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话,那水巷胡同绝对算得上是黄金地段,自家恩师名下的那座小套院,便相当于闹中取静的临水豪宅,亭台楼阁,假山莲池,当真是自然别致,又充满诗情画意。

小院出门右拐四百米是大湾镇码头,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旅客游人形色匆匆,摊贩苦力忙忙碌碌,奔流的河水带来无限的活力与生机。

左拐三百米则是大湾镇市廛,酒楼、食肆、杂货铺……,还有不少村民和渔民在此处摆摊兜售瓜果时蔬、鱼虾鸡鸭等,生活必须和不必须的,这里应有尽有。

坐在后院假山上的凉亭内,还能欣赏到玉带河美景,结伴成群的浣纱女在河岸边上唱着鲜活明快的歌谣,引得一群群白鹭展翅盘旋,似是翩翩起舞,好一副盛世安乐图。

王伯带着打杂的厨娘,整治了一桌好菜,此时正杯盘满盏地摆在了凉亭里的石桌上。

顾清晏和凌绝顶被自家恩师训了半日,终于开恩,准他们上桌吃饭。

老神仙醉酒刚醒,此时手里又握起了青瓷酒壶,将面前的酒盅倒了个大半满,菜还没吃上两口,便又悠哉哉地喝上了。

顾清晏替他剥了两只虾,放在了小碟子里,劝道:“师父,您还是少喝点吧,好好保重身子,不然等徒弟我将来登高拜相,您要是见不着,岂不是可惜?”

蔡公胜先是嘲笑他大言不惭,随后又不屑道:“韩氏逆贼,暴君尔!奉其为主,即便登高拜相,也不过是一伥鬼,毫无操守气节可言!”

这话顾清晏都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心道:你清高,你了不起!

蔡公胜酒量不行,酒品也不咋地,才两杯下肚,就又开始高谈阔论,愤恨又不甘道:“娄腾云不过是一泥腿庄稼汉,懂个屁的兵法,比起老夫这个文臣都不如,要不是那帮贪生怕死的西河党私自开城门逃跑,毅宗皇帝又太过刚烈,不然哪儿轮得到他韩无疾偷天换日。”

顾清晏一边啃着王伯做的酱排骨,一边点头表示赞同。

娄腾云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从家乡沧州安顺府,一路攻打至直隶盛京,可谓是势如劈竹。

不过最后关头,却在负责守卫都城的兵部侍郎蔡公胜的手下,遭到重击,险些败北。

旻朝之蔡公胜,大概能与明朝之于谦相媲美,二人皆有匡扶大厦之才能。

只可惜一个成功了,自己却没落得个好下场;一个失败了,反倒得了后半生逍遥。

当然,蔡公胜之败,根由并不在他。

若是没有西河党私开城门,娄腾云一时半会大概也攻不下盛京,蔡公胜绝对能坚守到江闵等地的援军入京勤王,后面估计就没有韩无疾什么事儿了。

再有就是,旻毅宗皇帝也的确是太过刚烈了一些,说不好听一点儿,其实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皇N代过于心高气傲,受不得太大的屈辱与挫折。

盛京丢了,并不代表旻朝就亡国了,危急时候当个逃跑的皇帝也不丢脸。

大旻二十六州,娄腾云当时也就只攻占了一个零头而已。

江南六州,以及巴西四州甚至还驻扎有效忠朝廷的数十万守备军,只要皇帝还在,那旻朝正统也就还在,后面同样也就没有韩无疾什么事儿。

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也就是自家恩师心有不甘,所以才会时时挂在嘴上。

顾清晏倒是也能理解,换成是他,他也不甘心!……TMD,一群猪队友!

蔡公胜大概也有些意兴阑珊,不再提那不甘往事,转头又开始说教道:“这人啊,甭管你有多大的报复,总得要活着才能实现,过刚易折,成大事者,就该懂得审时度势,以及如何取舍。”

蔡公胜看着吃得满嘴流油顾清晏,赞赏道:“伯昭啊,你高祖父、你外祖父、以及你父亲,性子都过于刚直,最后都死得毫无意义,好在你与他们完全相反,是个狡猾又缺德的玩意儿,这一点很好。”

顾清晏:“……”您这是夸我,还是在骂我呢?

凌绝顶偷笑不已,大为赞同道:“师父,您真是太了解师弟了,他可不就是个狡猾又缺德的玩意儿么。”

顾清晏翻了白眼,美食当前,他不跟这两人计较,王伯的厨艺实在是太好了,后世那些所谓的米其林大厨,怕是给他提鞋都不配。

不过自家恩师说的也不算错,一个人怎样才算死得有意义,这并无绝对的标准。

可在顾清晏看来,自己的父祖长辈们,确实也死得十分让人惋惜。

高祖父顾衍之与父亲顾端文之前便提过,便不再多说。

至于顾清晏的外祖父赵勉,其实也不算是普通人,乃前朝翰林院侍读,为人正直,又非常有气节。

娄腾云攻入盛京后,旻毅宗皇帝在皇极殿自焚。

顾清晏那正直刚烈的外祖父,将只有八岁的独女赵婉儿,托付给了好友蔡公胜之后,便陪伴在君王侧,一起葬身火海了,舍命成全了他自个的忠义气节。

顾清晏的高祖父顾衍之对蔡公胜有提携之恩,外祖父赵勉与蔡公胜又是同科好友。

因此才会有蔡公胜带着赵婉儿机缘巧合逃至江州后,顾端文拜其为师,赵婉儿嫁到顾家等,后续种种。

但凡恩师在追忆往昔,感叹世事的时候,顾清晏和凌绝顶都是不敢插嘴的。

就怕有了人捧场之后,自家恩师能说个没完没了,最后他自个伤怀不说,还会莫名其妙地逮着顾清晏他们师兄弟臭骂一通。

两人这会都十分乖觉,只当自己是个沉默的饭桶。

蔡公胜说得没劲儿,恨恨道:“两个没眼色的东西,就只知道胡吃海塞!”

顾清晏咽下嘴里鲜美嫩滑的鲈鱼肉,试图岔开话题道:“师父,我跟师兄打算参加八月秋试,明年说不定还会入京,往后可就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您有没有考虑过重新再收个徒弟啊?……您看我家猫儿怎么样?”

蔡公胜撇嘴道:“不怎么样!先教你爹,再教你,现在还要教你弟弟,还真当我是你们顾家聘请的西席了?”

凌绝顶闻言提醒道:“师父,您还教了我呢,我不姓顾!”

蔡公胜怒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顾清晏见自家恩师没有明确拒绝,便又卖力推销道:“真要能请到您这样的西席,那我们顾家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师父,我家猫儿不敢说过目不忘,但也是极聪慧的,四书五经我都已经教过了,不用您受累为他启蒙,只指点一下科举文章就成。”

凌绝顶跟顾清景也是熟悉的,看似拆台,实则帮腔道:“师弟啊,你这可就不对了啊,我祖父想让师父指点我那堂弟,昨日拿着大棒子威胁我帮忙说情,为了不让师父劳累,我可是宁愿自己挨打也没松口,在孝敬和体贴师父这方面,你可就不如我了啊。”

极其护短的蔡公胜果然上钩,恨铁不成钢道:“你个迂直的傻东西,不过是个不修私德的老匹夫罢了,你竟然还真被他拿捏住了!与其指点你那个草包堂弟,那我还不如继续给顾家当西席呢。”

顾清晏大为赞同,立马拉踩道:“可不就是!师兄家那个草包堂弟,不仅贪花好色,还懒惰愚钝,哪里比得上我家猫儿聪颖通透,还自觉自律。”

蔡公胜被磨缠得不耐烦,最后只得妥协,让顾清晏抽空将弟弟带来,他考教考教其功课,再决定收不收徒。

顾清晏对自家弟弟倒是极有信心,只觉这事多半是稳了。

凌绝顶帮腔过后,却又有些担忧道:“哎,师父您要是真收了顾家小弟为徒,我那祖父怕是又有得闹腾了,真是愁人得很。”

蔡公胜却不同情他,只嫌弃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若是连区区家事都应付不了,以后还是别混官场仕林了,免得被人当傻子算计,连累你师父我也跟着丢人!”

凌绝顶哭丧着脸,委屈道:“那可是我亲祖父,一个孝字压头上,我又能如何?再说我家那位姨老太太,说话做事又是个滴水不漏的,半点把柄都叫人抓不住。”

蔡公胜气得直翻白眼,自己这二徒弟笨倒也不是真笨,就是行事太过迂直,又太讲道理了。

顾清晏有着投桃报李的好品质,热情地给自家师兄支招道:“师兄可真是一叶障目,你祖父能凭辈分孝道压在你头上,可同样也有其他人,能凭宗族家规压在他头上,至于那位姨老太太,她自是滴水不漏,可她那草包孙子却是满头虱子,还不是一逮一个准。”

凌绝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他凑到顾清晏身边,亲自给他斟满了酒杯,十分殷勤道:“伯昭贤弟,好师弟,就凭咱们小十年的同门之情,你再展开了说说,说具体点。”

顾清晏帮人帮到底,神色淡然洒脱地给凌绝顶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损招:“师兄,你先这样……,再那样……,如此这般……”

蔡公胜听得眉头直跳,凌绝顶却听得双目放光,恨不得立马回家,大展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