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顾清晏的房间不算大也不算小,榆木做的高大书架将厢房隔成了内外两间。

里间充作寝室,靠墙摆着一张雕花梨木架子床,青灰色的葛纱帐像是笼罩的雾一样。

架子床对面又摆了两个双开门衣橱,门板上雕刻的松鹤图案栩栩如生,寒山野梅孤傲高洁。

顾清晏幼时手痒,拿笔将那梅花点成了朱砂色,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些破坏意境,可惜却再也无法补救了,这黑历史也就一直在那儿摆着。

外间充作书房,临窗摆了一张榆木桌案,两个榆木圆椅,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两个竹雕笔筒。

顾清晏亲自烧水给凌绝顶沏一盏自家炒的头芽绿茶。

清水涌注,绿龙翻飞,顿时仙雾缥缈,满室飘香。

可惜这般清幽意境,却被口利舌毒的顾清晏给生生破坏了。

他将红铜水壶放在铺了青砖的地面上,翘着脚歪靠在圆椅中,一边磕着祖母昨夜炒的南瓜子,一边问道:“哭丧的孝子也当过了,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喝了这一盏茶就赶紧滚吧,今儿家里没有会做饭的人,就不留你吃饭了。”

祖母他们估计要过了午时才能回来,顾清晏和自家祖父的厨艺水平都十分有限,简单熬个粥,蒸个米饭倒是也行,最多还能再炒个韭菜鸡蛋,但再要想发挥其它的,那就纯粹是浪费食材了。

顾菲儿就更指望不上了,这丫头从小就娇气,但凡给她安排点家务活做,她不是头疼,就是手酸,甚至还装过中暑晕倒!

有一说一,顾清晏虽然不认为女子就必须得勤劳贤惠,可要是矫揉造作成顾菲儿那样,她上辈子婚姻不顺,也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凌绝顶坐在顾清晏旁边的圆椅上,端起茶盏小小地嘬了一口,被烫得龇牙咧嘴,吸气道:“顾伯昭,你就这么急着赶客呢?就你这态度,我兜里的银子可就不拿出来了啊!”

顾清晏不屑道:“就你?!攒了小十年,也就才攒下来九百个铜子,连一贯钱都没有,还银子呢,银子它认识你吗?”

凌绝顶被揭了老底,恼羞成怒道:“嘿!你个小缝瞄人的玩意儿,今儿爷就让你开开眼!”

这话刚一说完,就见凌绝顶“碰”地一声放下茶盏,伸手从腰间挂着的宝蓝色钱袋里,一个个地往外掏银锭,再一个个地砸在桌案上。

“啪!”这一个是五十两。

“啪!”这一个也是五十两。

“啪!”这一个还是五十两。

“叮”这一个是十两。

“叮”这一也是十两。

“叮”这一还是十两。

顾清晏瞧了瞧桌案上那白花花的银子堆,又看了看凌绝顶那张少年老成的糙脸,突然间坐直了身子,将手里的南瓜子扔进了陶碗里。

他拉着凌绝顶的手,十分殷切道:“师兄,好师兄!你这是哪儿来的发财路子呢?也带上小弟一个啊!”

凌绝顶志满得意,骄傲地抬着下巴,慢条斯理道:“哪有什么发财路子?!区区不才,不过是凌某人我,过于出众罢了。”

顾清晏闻言抬了抬眉毛,接着又作不可思议状,语气夸张道:“你这是卖身了?!就你这寒碜模样,竟然也值这么多银子?!那买家是瞎了眼不成?”

凌绝顶故意用油腻腻的目光在顾清晏脸上扫来扫去,坏笑道:“我确实值不了这么多银子,可师弟你长得俊俏啊,这其中有一百两银子是你的。”

顾清晏眯着眼,盯着他瞧了一会,突然将手里的瓜子壳砸了过去,没好气道:“别特么瞎贫了,到底怎么回事?!”

凌绝顶扭着身子躲开,学顾清晏的样子,吊儿郎当地磕着南瓜子,语气随意道:“你是刚出贡院大门就倒了,我其实也是被衙役给抬回的客栈,还连着烧了三日,人都烧迷糊了,等到第五日才好转过来,第六日看榜,第七日参加了簪花宴,宴席刚一结束,我就半点都没耽搁地赶了回来。”

凌绝顶继续道:“今儿一早路过茂荣县码头的时候,正好遇见了陪夫人查账的县尊大人,他听说我要来探望你,便给了我这么些银子,说是给你我包揽院试头两名的嘉奖,你这案首是一百两,我只是第二,便只有八十两。”

顾清晏面上并无欣喜,只语气闲闲道:“你就没替我,也替你自己推辞一下啊!还嘉奖呢,以往怎么没听说过,院试考得好还有这好处?”

凌绝顶好不冤枉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推辞过?!……以往是没这好处,可关键是以往咱们茂荣县也没人考中过院试第一二名啊!县尊大人说,茂荣县已经连续四年院试和秋试都垫底了,今年可就指望着我俩替他争光呢。”

茂荣县县令为官清廉(主要是他夫人有钱,吃软饭比贪污风险小),主持政务也还算勤勉公正,可就因为院试、秋试回回都垫底,他这七品县令已经连续四年考评都只得了中等,若今、明两年还是如此,等到两任任期结束,怕是升官无望了。

凌绝顶摊手无奈道:“仕途果然比银子重要,县尊大人给得实在太多……,呃,不,他给得实在太热情了,我不好推辞啊!”

顾清晏白了这二货一眼,倒也没怪罪什么。

县尊大人给这银子,无非就两个目的。

其一是为了他自个的年底考评,希望顾清晏两人能参加今年八月份的秋试,最好能得一个不错的名次,知道顾清晏这回生病掏空了家底,便找了个由头帮扶一二。

其二是看重顾清晏和凌绝顶资质和能力,有意提前交好,百八十两银子对他,嗯不!对他夫人来说不算什么,只当是提前结了个善缘,以后官场上若是再遇见了,还能多两个朋友不是。

这银子收了也就收了,顾清晏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顾忌的,只是嘴上却还要不饶人道:“凌平川,你没跟我商量就接了银子,这万一我要是不打算参加今年的秋试,你说你收得亏不亏心?”

凌绝顶一副“我早看透了你”的模样,撇嘴道:“就凭咱俩小十年的交情,我还不知道你?除非你这回没挺过去,不然怎么可能不去参加秋试,再说了,你要真没挺过去,这银子就当是县尊大人吊丧的份子钱了,我收得自然不亏心。”

顾清晏:“……”你可真特么是个缺德玩意!

顾清晏站了起来,伸手将桌案上的银子全搂进怀里,理所当然道:“行吧,收就收了,考就考吧,这银子也来得正是时候,等有机会,还得好好感谢县尊大人一番。”

凌绝顶拍了拍顾清晏的胳膊,提醒道:“嘿嘿,干嘛呢?这可不全都是院案首的嘉奖啊,还有八十两是院试第二的!”

“……”院案首居高临下地看着院试第二。

院试第二实在遭不住这睥睨天下的气势,只得摆手道:“行吧,行吧,你拿去便是,不过……,话可得说清楚,我凌绝顶还吃不吃得你顾家一顿饭了?”

顾清晏敷衍道:“吃得,吃得,你等着,今天中午这顿饭,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顾清晏说完便出了房门,搂着银子找到了正在菜畦里给丝瓜搭架子的祖父,并交代清楚了银子的来由。

顾华斌十分坦然地接了过去,心道:这人情自有他大孙子去还,他一个五十来岁,只勉强打得过两个小混混的老人家,就不要操心这么多了。

顾清晏帮着将丝瓜藤绕在竹架子上,问道:“祖父,有了这一百八十两银子,咱们家赎田的钱还差多少?”

顾华斌乐呵呵道:“我跟荣和堂的二东家是老交情,那培元养神丹他只收了我十八两银子一颗,抵押水田贷回来的银子,还剩下将近一百两呢,再加上这一百八十两,赎田的钱就不差多少了,我待会儿去找你郭叔公他们家再周转个七八两,也就够了。”

顾清晏道:“那就好,到时候我陪着您,一起去当铺里赎回田契吧。”

顾华斌拒绝道:“哪用得着你出头,德恒当商号的信誉本就不错,再说了,你祖父我在嘉陵府这百十里地的地界上,多少也还是有几分人面的,你是读书人,这些俗事,还是少掺和为妙,免得将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了。”

他顾家按规矩还了钱,当铺自然也得按规矩归还地契,这也算是银货两讫的事情,即便是到衙门里说理,也是不怕的。

可要是由自家中了案首的大孙子出面,即便是拿回了地契,以后这事要是再被人提起,难免会被有心之人造谣,譬如官商勾结,譬如以势压人,等等。

自家大孙子眼瞅着前途无量,此时又正是扬帆起航的关键时候,还是要防患于未然的好。

顾清晏只思索了片刻,很快便明白了其中之意,因此也不再多说什么。